父亲突然倒下之后,生活让我接受了现实!
转载自人间thLivings
作者:墨寻
我想到这个梦,以为自己已经慢慢接受现实,但其实并没有。因为不论吃到什么,看到什么,我都在想:要是爸爸在就好了。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没有寻常人家家里晒得香软的棉被,没有干净平整的白墙,也没有坐着能将半个身子都陷进去的沙发,只有父母身上那股洗不掉的油烟味。
这个味道来自他们一同经营了多年、在小镇上颇有名气的快餐店。油腻的铁锅,散发蒜味的菜板,透着鱼腥气的冰柜,丢满了烟头和烟灰的地面,是比家还让我记忆深刻的画面。
母亲厨艺好,父亲勤劳能干,我们家这间小小的快餐店经营得红火,守住了招牌,多年来,一直供着一家人的吃穿用度。父母每日店里家里两点一线,买菜、洗菜、烧菜,理桌、洗碗、擦地,深夜回家睡上几个小时,然后周而复始,陀螺一样操持忙碌。
日子似乎就会这样一直下去,直到他们老到干不动了,才会停下来。只是,小时的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店面转让”这张纸条会由我亲手贴在门上。
1
年6月18日6点20分,我的宝宝出生刚满3个月。
母亲凄厉的呼喊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起身奔到父母的房间,床铺湿了一大片,父亲倒在地上,手脚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嘴部歪斜,喉间发出粗重的喘息声,已无法正常说话。
我大脑一片空白,颤抖着拨打了,疯狂地跑去敲附近邻居家的门,请求他们帮忙将父亲抬起来。上救护车前,父亲已经彻底失去意识,舌头也被他自己咬破了,嘴角溢出血沫。
这个清晨对我和父亲意味着什么,我当时一无所知。恍惚间,我做了至今最后悔的一个决定——我没有跟着上救护车,而是留下照顾尚在睡梦中的宝宝。
医院急诊时,大部分过年才能见到的亲戚都来了,三三两两地站着,我走进去,父亲躺在其中一张床上,双眼紧闭,戴着氧气罩,脸部被管子挤压得有些扭曲。
就这一瞬,我捂住嘴,泪水扑簌滑落。
母亲眼眶通红,嘴唇是白的,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精气:“医生说你爸爸救回来了也是植物人,怎么办?要是不做手术,连命都没了。”
“做啊,快做手术啊!做啊!”我听见自己变调了的声音,浑身直抖。
才54岁的父亲,高血压,加之长期劳累、熬夜,引发大面积急性脑出血。签字后,父亲很快被推走了,我只来得及握一下他的手。
亲戚们全跟了过去,表姐拉着我的手,哽咽着说:“你要挺住,从小你爸对你最好,他不想你难过。你一定要学会接受现实,你爸就你这一个女儿,你可不能倒下……”
很多人和我说话,叫我坚强,我不断地点头应着。我看到母亲站在前面,穿着她最常穿的红色的上衣,背着去菜场买菜时的挎包——11点多了,往常这是快餐店里最忙碌的时候,母亲会在厨房热火朝天地烧菜,吃午饭的客人也开始陆续进来,父亲要奔跑着将装满食物的高压锅端出来,在顾客的催促声中盛菜、盛饭、收拾桌子——但是现在他却躺在手术室里。
怀里的宝宝吃不到奶,愈发焦躁地啼哭,我让亲戚把宝宝先抱走了。
回到手术室前,母亲抬头站着,鼻子通红。我知道她不想我看到她哭,我也不敢开口,我怕张开口,也只能发出哭声。
3个小时后,手术终于结束了,父亲直接被推进重症监护室。所有人涌向走廊尽头的家属谈话室,医生坐着的桌子前只有一张凳子,亲戚们围绕成半圈站着,母亲站在凳子边上,我走进去,在大家注视中坐到凳子上。
“你是病人的什么人?”医生问。
“我是他女儿。”我说。
医生手指交叉,神色肃穆:“手术算是成功,血肿清理得比较干净,但术前病人的情况就已经很差,进手术室的时候呼吸已经微弱到差不多停止,可以说,再晚几分钟,就已经没有任何可能了。开颅后,我们看见病人脑部还有一条血管在往外喷血,出血量很大。这么多血流到脑室里,颅内压力升高,脑组织受压迫,我们用开颅去骨瓣减压手段,取出病人的一块头骨,达到降压目的……就好比一个加热过度的高压锅,把这盖子给打开,让这气出去,把压力降下来……”
有位亲戚探头问:“那医生,什么时候能醒啊?手术好了就没关系了吧?”
医生瞥了一眼,表情更凝重了:“手术只是个开始,现在病人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接下来脑部会水肿,血压不稳定,还有可能再次出血,还有感染、发烧、高热等等,还有很多关要过,任何一个突发的小情况都有可能威胁到生命——至于你说的‘醒’,在我们接触过的这么多病例里,像这种情况的,通常愈后(注:应为预后)都会很差。”
我垂着头,谈话声持续传到耳中。医生调出电脑里的CT片,将显示屏转过来:“看到没有,这是术前的CT片,这是脑干,这是丘脑,这一整片白色的都是血,现在虽然血肿已经清除干净,但脑部神经损伤不可逆,术后会面对各种并发症发生的可能,我们现在是先想办法保命。如果说一切顺利,闯过这些难关,愈后也会很不好,最好的情况可能就是植物人。”
“植物人?那不是醒不过来了?”
“苏醒几率很低。”
“我爸发病时嘴里一直想要和我们说些什么,还用力敲自己的头,是不是那时候特别痛苦?我们是不是不应该移动他?”我问。
医生伸出手掌,霍地张开:“血管破裂的瞬间,就像一个炸弹在脑部爆炸,病发后应该尽量平躺,而不应该随意移动。”
我的头垂得更低了,甚至没法直视医生的目光。
2
谈话结束,走出谈话室,我看到母亲盘起的头发已经松散了,蓬乱的发丝耷拉在额头上,眼睛肿胀。有亲戚站在一旁争论该不该转院的问题,说要是一开医院就好了。还有人在讨论父亲高血压不吃药的问题。
过了许久,亲戚们陆续散了,我和母亲坐在谈话室外的椅子上。
“妈,你要不要先吃点东西,你早上和中午都没有吃。”
母亲眼神呆滞,喃喃道:“怎么吃得下,你爸都这样了。怎么好好的突然就这样了?早上起来的时候还是好好的,他还在床上和我说今天要买什么,怎么我只是洗把脸,就这样了?”
我开始努力回想昨晚父亲睡前最后和我说的话,有熟人送来一袋子杨梅,父亲对母亲说,他就留三四个吃就行,剩下的都让我拿去吃。
“爸爸昨晚吃杨梅了吗?”
“吃了。”母亲用已经湿透的手帕抹了把眼睛,语调稍微轻快了一点,“用盐拌了拌给他吃了,之前还有点杨梅,不太好的,你爸爸就给泡了几瓶杨梅酒,刚刚才泡下,打算以后每天吃几颗的。你知道我只喝酒,不吃杨梅的,你爸爸爱吃。”
是的,每年到了杨梅成熟的季节,父亲总会泡杨梅酒,装在透明的玻璃罐里,盖子拧紧了,无色的酒液随时间的沉淀,渐渐呈现出漂亮的玫红,待到杨梅泡得发软,澄澈的酒液全浸染了鲜甜的果香,透着乌紫的红,就能喝了。泡好的杨梅酒存在柜子里,能喝小半年。
母亲酒量很一般,但每天店里忙碌过后,总喜欢倒一点来喝,父亲泡的杨梅酒,加了许多冰糖,闻起来甜甜的,是母亲最喜欢的口味。母亲喝酒的时候,父亲就夹几颗泡软的杨梅来吃,看他的表情,那滋味应该比直接吃新鲜的果肉满足得多。
“前两天还刚刚买了好几斤粉干,你爸爸乐坏了,说这次买的粉干好,看着就想吃。”母亲絮叨着,像是说给我听,也像是在说给她自己听,“我前天还正好买了鱼头,那么大的鱼头菜场里很少能碰到,那天你没回家吃,就放冷冻室里了,要等你回来才烧。昨天又刚好吃了别的,又没来得及烧,你爸这鱼头就这么没吃上——你昨天不是还给你爸买了面包,你爸爸说要留着当早饭吃,也给放冰箱里了,也没吃上……”
前两天是父亲节,我在商场和朋友吃饭,回家前买了紫薯椰蓉面包。20多块钱一小个,很贵,但闻着香甜,父亲平日常常忙得早饭也没时间吃,多买几个面包给他吃正好。
我又想起十多天前的端午节,我带父亲去了家附近新开的超市,他又期待又高兴,一路像个小孩子一样兴奋地到处看,夸电梯快,夸冷气好,认真地挑了几包母亲爱吃的豌豆、瓜子,还买了3盒正在做活动的泡面。
如此想来,父亲是我见过的最热爱生活的人。即使十年如一日被限制在小小的快餐店里,每天有做不完的苦活累活,他依然无比向往外面的高山江河,以及全国各地叫得出名字或叫不出名字的美食。
他连着3天早上,吃掉了那3盒不同口味的泡面,然后笑起来,脸颊凹陷的小圆坑带着小小的满足:“泡面我吃完啦,好吃!”
“那再给你买几盒?”
“不用,明早我闹钟调早半个小时,可以去街上新开的那家拉面店吃拉面,看看好不好吃,好吃的话给你也带碗吃吃。”
“好啊!”
……
可是爸爸,说好给我带的拉面呢?他家的汤头浓不浓?排骨呢,炖得入味么?
3
ICU医生每日上午10点左右会和家属交代病情,下午2点半到3点这半个小时可以探视,仅容1人进入。
父亲被送来时已经过了探视时间,我被暂时允许进入,去护士台办理入住手续。父亲的病房在走廊尽头,几十米的距离,却似千里之遥。仪器运行的滴滴声回荡在空旷的走廊,浓郁的消*水味让人觉得这里的空气似乎都与外界隔绝,安静得令人压抑。隔着厚厚的玻璃,偶可窥见病房内躺着的人影,可又被垂下的帘子遮住了,瞧不真切。唯有戴着口罩的护理人员不断进出往来,才能带出一点生气。
护士问我父亲的籍贯、学历、信仰、婚姻状况、职业,我一一报了,不到1分钟的时间,父亲这半生光阴,全被浓缩在薄薄一张纸上。
“重症监护室里收治的都是危重病人,我们需要持续观察病人的情况来进行治疗和护理,尤其是像这样瞳扩过的病人,我们会更加加强观察。所以一般没有什么突发的特殊情况的话,不会准许家属随意进出。”
“什么是瞳扩?”我打断护士。
护士取下口罩:“就是瞳孔扩散,是濒死的人才会出现的情况。你父亲入院的时候瞳孔扩散,脑组织移位过,像这种情况的,愈后通常都会很不好。”
这已经是我不知道第几次听到“愈后不好”了。
办好手续,我和母亲站在ICU门口,镶嵌银灰色铁板的两扇大门,隔绝着两个世界。
父亲入院后的第一晚,我好像被分裂成两个人,一个几逾癫狂地哭泣,一个在疯狂地拒绝承认现实。
我查百度、找帖子,找到同样病症的病人家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