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一个春天醒来了，迎接她的是沉睡半个世纪以来第十二场冷冻活体解冻手术，没有扑面而来的花香暖风，只有耀眼的手术灯仿佛神无意间洒下冰冷恩惠。一呼一吸之间，凝固的血液再次缓缓流动，二十五岁的风获得了重生。
这个世界好像个外星球，透明的穹顶，没有细碎的青苔也没有一丝丝缝隙，她每天夜里都能感受到风雨的味道，不依不饶通过她年久失修的鼻子侵入大脑皮层。哪怕眼睛看不到，耳朵也能听到，五感将她再次囚禁，回到当初那个冰柜。不管夜里如何，第二天太阳还是会照常升起，但看得到的只是孤伶伶一个太阳高悬天上。四十三次日出之后，医生牵着一个小男孩走到风的病床跟前。
“你这一场大病生的实在久，但好在已经病愈，今后好好活下去吧。”
“可是医生，我什么也没有了。”
“这是你父母送给你最后的礼物，他会教你如何生活，也会解答你一切困惑，但也是最初一批生产的机器人，请慎重使用。”
医生拍了拍小男孩的后背，他立刻抬眼看她，玻璃一样的灰绿色眼珠没有生机，
“您好，机器人为您服务。”
好奇怪，就在那一刻，风闻见了栀子的香味。
把风带到了从前的家里，一切都好像没有改变，甚至她窗前那棵栀子树树叶的色泽都和她昏迷前一模一样。看着她试图抓住一片叶子，手指却只穿过一片绿影，“我已尽力维持原貌，但地球环境不适宜植物生存，目前的草木均是全息投影或是工艺产品。”
“对不起，我实在太陈旧了。”风喃喃地说着，在绿影里穿梭，成为树的眼睛。
“没关系，您什么都不需要担心，等待即可。我在这里等了您50年，这片土地早已经成为‘无人之地’，但您正好可以安心休养，不出意外半个月后便可获得许可证，进入都市生活。在此之前，我依然会陪伴您。”
转过身来，为她倒了一杯水。
“您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想问，为什么是我呢？”风捏紧了水杯，她不明白这到底是不是一杯水，就像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以什么形态存在在这个光怪陆离，一点儿也不熟悉的新世界。
其实说出口的话并不像他的眼睛总是那样冰冷，但这次他什么也没说。
夜很快来了，风已经睡得太久，她不再贪恋光怪陆离的梦境，好在五十年过去了，天空还是那么黑沉沉的，安静地包容突如其来的变故和静静发生的更替。风知道跟着她，就像一只小虫子，没有声息但无处不在。风在天台随地躺下来数星星，数了好几次被风迷了眼睛又从头开始，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没有人再发出声音。
“，来我身边，陪我说说话吧。”风的声音又轻又细，像蒲公英很快随风散去。
但她知道听得到。
“，你知道什么是死亡吗？”风用手框住眼睛，好像框住了一大捧星星。
“死亡是一种稀有的现象。在这个时代，如果没有不可抗力影响，理论上生命可以无限延长。”
“但如果全世界只剩一个人，那个人能够忍受那样漫长的生命吗？”
风没有看，她知道会是长久的沉默，但她不在乎，漫不经心数着眼前到底框住了多少颗，人眼的瞳孔的最大直径约为7毫米，最暗可以看到六等星，那么其他不被人所看见的星星会感到孤单吗？风这样想着。
但小机器人碰碰她的头发，熟悉得像是对待自己的身体，“永远不要认为自己是一个人，陪伴着您。”
“是颗星星！”风好像什么也没听见，转过头来冲着咧嘴笑。
很奇怪，就在那一刻拥有了嗅觉，闻到了属于白色花朵的香味。
但从那天起，风好像失去了声音，她不再说话。
有时候，风会像只猫一样蜷缩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的树，晚上会去看星星。她不愿意吃饭，但会喝递的水，也会听他讲话，但不看他的眼睛。风很快消瘦下去，越来越像绝症患者，脸上的骨头突出来，眼睛凹下去，奄奄一息又尚有生命力。知道，她只是不习惯，这个地球越来越大了，风还没有找到驻足的地方，这都很正常。
二十天过去了，风的情况并没有好转。
提出，在院子里打打羽毛球，风没有拒绝也没有出声。但是风太大了，羽毛球被风卷走了，去捡球，而风就站在原地，暴风雨来了，她淋湿的身体像条蛇，蛇在虚假的青草地上爬行，在树荫下一圈圈盘缠，希望自己变幻成狗，变幻成鹰，最好变幻成风，就随他去，一边破坏一边拥抱整个世界。
低头看她，静静对她说，你应当回去，而不是躺在这里，否则很容易感冒。风好像真的变成了风，一边哭号一边狂笑，你只是个机器人，你会讲话，但你说的每句话都不是你自己想说的，你有思想吗？你什么都不懂！我现在想一口一口嚼烂这棵树，你能理解吗？你能理解吗？你能理解吗！
只是蹲下来低头看她，静静对她说，你应当回去，否则很容易感冒。
风病了，医生也表示束手无策。她好像生来就擅长生病，非要生几场大病不可才能证明别人有多爱她，但现在这个像流放地一样的房子里，只有她自己和机器人。
最后三天，告诉风自己要出一趟远门，至于多远，没说，风也没问。
风以为自己快要死掉了，但最后一天，门铃响了。
仿佛在她末尾的人生里奏起了歌，那是她父母生前录制的一首诗，“在迢遥的星空上，我是你的，我是你的。永远的流浪者，用漂泊的一生，安静地守护着，你的温柔，和你的幸福......”
推开门，台阶上是一朵很普通但很圣洁的栀子花，是鲜活的，兀自醒目的，上面的几滴鲜血随着风弯腰拈起又抚摸，像晨露，轻轻滚落到花心。五十年后，再一次闻到那个初夏的香味。
一阵风吹过，她一抬眼，已经来到真正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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