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冻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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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2/16 11:0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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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亮的时候*苏木就醒了。他的单间病房静谧得有如风息雨后的宁静湖面。他仰躺在病床上,目光痴凝地望着天花板。

他自认是个达观的人。从*四十多年,在无数次惊涛骇浪中,他无不闲庭信步般走过来了,他为之感到幸运、自豪,但每每在得意之余,心头又会漫上一缕悲哀。

六年前,他从省教委最高职位上离休。他的辉煌岁月,很令他的同辈羡慕。他在他们的眼里是幸运儿,他不但没在“反右”中陷进泥淖,在那疯狂的十年,他虽然也受到过冲击,也进干校劳动改造,但他却是第一批被解放重用的干部,在以后的岁月里,他虽没有乘坐火箭青云直上的经历,可他却一直稳居令人羡慕的高位。他自己曾多次在静谧的深夜对他的一生进行了思考和总结,他认为他之所以能顺顺当当走过来,主要是关键时刻,能够判别轻重利害做出抉择。有些事情命运攸关,绝不可马虎,即使委屈自己的心灵,违背自己的良心也得坚持去做,还不要让别人看到你内心的痛苦和争斗,把真实的自我深深藏起;而不那么敏感的事情,则可以淡然一些。在那个不能有自我的时代,能够战胜自己的人,才能保全自己。尽管他一直手执着别人羡慕的权杖,可也身居权力争战的旋涡之中,那种随时都有被旋涡吞没的恐惧心理和紧绷着的心弦,对于一个渴求平和舒曼生活的人来说,是种不幸和痛苦。离休于他来说,不是死亡,也不是毁灭,而是新生,他竟有了一种被解放了的感觉。他对离休后的生活做了很多美妙的描绘。第一张蓝图就是续他青年时代的歌唱家之梦。尽管几十年不唱了,他自信他的歌喉经过一段时间训练,还会恢复从前的魅力。他的一明一暗的两次恋情,媒介就是他的歌声。他迫切地需要在夕阳的光影中,放松身心,舒开心扉,找回从前的自我,做一回真正拥有自由的人,让生命再灿烂一回。

那天从演播厅回来,他的身心有种从未有过的舒松和快乐,他觉得年轻了许多,情不自禁地携起妻子秦芸菲的手,放低声音说,你记得么?最初是你的琴声吸引我的,后来是我的歌声让你爱上了我,我们是乐为媒的哟,那时我们多么年轻啊!那天,他还想起了他的初恋,也想起了她,那个令他痛苦、内疚了半辈子的又一个歌喉犹似清亮泉水的女人。他不禁自问,她在哪里,还好吗?那天,他的好兴致却被芸菲泼了瓢冷水,她先是从他手里抽出了手,就走到了路边的树影里。

近四十年的夫妻生活,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他知道她有话要跟他说,傍依过去,向她微倾过身子。

这话在我心头放了好久,早想对你说。芸菲的声音放得更低了,以致*苏木不得不侧过身子倾耳去听。你离休了,不在位了,但你毕竟拥有过较高的职位,你得尊重你曾经拥有过的身份,我感觉你现在的心态有些不大正常。

你指什么?是我今天台上的表演?

她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他的不悦,就不再吱声了。

他们都沉默了,一前一后在雾霭般的月影中往家走。

这样无声的对抗在他们夫妻间是少有的现象。在同事和朋友的眼里,他们是最幸福最和美最令人羡慕的一对,他被誉作模范丈夫。他的职位虽然高于她的职位,但在家里,在她的面前,他就有种自卑感。他没享有过大丈夫大男人的那种优越感,甚至平等的感觉也很少有过。对于她的一切给予,他总是全部接受,服从已成了他的习惯。这个习惯的形成,如果要追问其历史因由,得回溯到他们最初的相识。

她的父亲秦伟达是昔日大上海知名进步人士,学贯中西的学者、教授,他就在她父亲任校长的江沪大学哲学系就读。他虽出自皖西贫寒农家,但他勤奋刻苦,思维敏锐,一次演讲比赛,他夺了头名。他受到了秦校长的注意,喜欢上了他这个出身农家的青年,他也崇拜校长人格学问,由之他们成了忘年之交。秦家经常是高朋满座,学人如云,校长总带着自豪语气把他介绍给他的友人们,这是我的高足*苏木!他在他家结识了很多学界名流,也是在他家认识了地下*人。只要他家做了好吃的,就派人去喊他来共享。他们是师生,更像父子,他几乎成了他家的一员了。在他大三那年,他还把他的独养女秦芸菲介绍给了他。

为了解决最后一个学年的学费,他暑期留在上海打工。秦校长的朋友帮他在一家报馆找到一份夜班校对的工作,夜里到报馆上班,早上回学生宿舍睡觉。那天是个星期天,他刚起床,秦家的茶房就来喊他,说秦校长从杭州度假回来了,喊他去谈谈。

他刚走近秦家院子,就听到优美的钢琴声从他家楼上窗牖中传出来。秦家的情况他了如指掌,秦夫人早在他考进这所大学前就已长辞人世,他们的女儿在杭州的最高学府就读文学专业,很少回来,校长虽然常常怀着抑制不住的得意在他面前夸奖他的女儿,如何如何有主见,如何如何有思想,又如何如何有文学艺术天赋,说她写得一手好文章,可他却一次也没碰到过。是谁弹得这手好琴呢?

他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站在窗下的院中欣赏起来。他一下就听出了那是他喜欢的贝多芬《月光奏鸣曲》。若不是茶房提醒他秦校长在等他,他还不知会在那窗下伫立多久呢。他一走进去就问,校长,是谁在弹琴?

秦校长笑而不答,只抬头喊了一声,芸菲,来客人了。

楼上的琴声戛然而止了。就有衣裙声和脚步声从楼上传下来。

芸菲这个名字他是知道的,也知道她是他恩师的唯一的爱女。惟一的亲人,久知其名,只是未见其人。不知为什么,随着她的脚步声的临近,他的心脏的搏击不由加快了速度,竟然心慌意乱起来。

苏木,你坐呀!恩师看出了他表情的异样,忙替他解围,芸菲,来来来,这是我常在信中跟你说的*苏木。这是我女儿秦芸菲。她高你一届。

他没有落座,迎上一步问好,并说,您的钢琴弹得真好。

她没有少女见到陌生人的那种羞涩和惧色,大大方方地对他一笑,面对着他在她父亲旁边坐下来,看着他说,听爸爸说,你很有口才,你还有美妙的歌喉,是么?能让我欣赏欣赏你的歌声么?我可是个不俗的鉴赏家呢!

他觉得他的脸烧得烫人,连脖颈都红了,真想伸出双手把脸捂住,让他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自卑。这种自卑是由他们间的文化背景和出身的悬殊生发出来的。他当时在心里做着顽强的反抗,想冲出去,大声接受她的挑战,我现在就可以请你欣赏我的歌喉,我请你为我伴奏。可他的勇气力度还不足,没能把他想要说的话说出来,他却谦卑地说,我哪里会唱什么歌?校长在取笑我呢。虽然后来他们常常有机会在一起弹唱,但从此他在她面前总少了些自信。那时他还不知道她已是共产*的地下成员,他在*旗下举手宣誓后,她就成了他的直接领导。他们一起在学生中开展活动,一起组织营救被关押的进步学生和爱国人士。他们在这些神秘、刺激而又充满着冒险的活动中,同进同出,她的爸爸早在心中把她许给了他。只是没有说出来罢了。终于在她父亲收到一封装有两颗子弹头的威胁信那天,他才把他俩叫到面前,握住他们的手说,随着解放曙光的临近,白色恐怖会更加凶残,敌人是不会放过我的,我知道你们相爱,但现在不是谈婚论嫁的时候,我随时都可能被暗害,芸菲她毕竟是个女孩子,我总有些不放心她,我现在就把她交到你的手上,不管将来发生什么,有你在她身边,我就放心了。恩师果然被特务暗害。从此,他心里就有了一种责任,一种承担,而在他的意识里,她就成了恩师的替代。他们携手走过了那些黑暗阴郁的日子,走进阳光普照的五十年代,又一同被派往这座城市接管大学。他受到特别的重用,不久就升任了省里最高学府的*委书记,她在艺专任常委副书记,分管组织工作。

那时,他们把工作看得比生命还重,他们各自住在自己学校的职工宿舍里,虽然住在同一座城市,他也只能在周末到她那里来住一夜,有时周末有活动或出差,他就来不了,一个月见不上一面也是常事。尽管如此,长他一岁的她总像大姐姐一样关心着他。每天晚上临睡前她都要给他打电话,天冷了嘱他加上毛衣,问他睡前刷牙了没有?关怀得无微不至。她最关心的还是他的*治生命和前程,随时都提醒他,如何对待面前的矛盾。她的分析见解又总是那么深刻精确,她像母鸡爱护小鸡那般护卫着他。他在不知不觉中形成了对她的依赖服从心理,任何时候他都绝对相信她要求于他的一切都是为着他好。他更相信她的睿智和准确的眼光。几十年来,他已经顺从惯了。可这天她的规劝,他却非常反感,他觉得他顺从得太久了,就像一座缄默了数千年的火山,如果再继续缄默下去,整个山体就要爆炸了,他再也不能忍耐了。一进屋,他就咆哮起来,秦芸菲,我也早想告诉你,我是个堂堂的七尺男儿,你的丈夫,并非你的儿子!什么*身份?我的身价首先是个人,一个有思想有情感活生生的人!你听到了吗?我是个人!

他怒气冲冲在客厅中不停地走着,尽情地宣泄着,秦芸菲,你听着,我不想再做你们手中的泥团,任你们捏成你们理想中的完美佛像,也再不愿做你们手中的理想木头,任你们雕刻成人人称道的菩萨,我宁可立地就死,也不要做没有灵*的木雕泥塑,我要做人!请你再不要对我指手画脚,说这样很好,那样不行。我已六十多岁了,我该做一回自己主宰自己的人了!你听到了吗?

在他吼叫的时候,秦芸菲始终睁大着吃惊的眼睛。自他们相识到现在,他从没对她发过火,他对她一向都很谦恭、体贴,他从没在她面前丢失涵养和风度。尽管他们有时对某些事的看法也有些分歧,可每次他都很耐心地听她把话说完,经过她的解释分析,他们总能达成共识。他们间相敬如宾,互敬互爱。像这样近乎歇斯底里的怒吼,不但没有发生过,她连想也没有想过。她吓慌了,不仅不敢再继续先前的话题,连声也不敢吱一下。她想她之前的看法很准确,他不仅是有些不正常,而且是一种病态的表现。她是个非常理智和有修养的人,她立即联想到这是一种病态的症候,可能与更年期有关,也可能与他突然离开岗位有关,很多人在这个年龄段会出现反常的现象,不能激化,得帮助他渡过这个难关。她立刻冷静下来了,不再惊慌了,也完全原谅了他。她没有去接他的话头,也没反驳他,而是用微笑在回应他,用柔情如水的目光凝望着他,待他不再吼叫了,她向他傍依过去,伸手挽住他的手臂,轻言细语地说,我听到了。时候不早了,我们去冲个澡吧。

柔是能让钢变作水的。几天后,医院。她的目的只不过想让大夫给他的心理做些调节和化解工作,不成想在检查时却发现他的肺部有两块铜钱大的阴影。他就住进了这医院的高干病房。手术进行得很顺利,切口也恢复得很好,医生和芸菲异口同声地对他说,病理检查报告系结核的钙化点。他虽然从未患过肺结核,他还是做出相信的样子。可却在他准备出院的前一天,他突然便血了。他被留下来继续检查治疗,说是内痔所致,要给他再开一刀。什么结核,什么内痔,他心中明镜似的,他明白他们的良苦用心。就是得了那个病,也没什么可怕的,很多人手术后不但活得很好,有的二十年前就被医生宣判了死刑,现在仍然在世上。死有什么可怕,人总有死的那一天,他只是觉得他这一生生不逢时,活得窝囊。

天还没大亮,白色的窗幔像朦胧的月光,像云似雾,他产生了错觉,好像是躺在了云山雾海之中。病房里静极了,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和起伏的呼吸,又看到了那双怨怼的眼睛。

他紧紧裹在藏青色的*大衣里,风帽覆盖了他的前额,大口罩上只露出一对表情复杂的眼睛,雪,成团成簇,像漫天飞舞的灰蝶那般,铺天盖地滚向大地。大地躺在盈尺的雪被里,银妆熠熠,除了白还是白,分辨不清哪是麦地,哪是休冬的稻田,枯枝败草也牙雕玉琢一般。莲湖后那片绵延的杉林,像一派凝固的起伏雪浪,平原失去了地平线,仿佛无边无沿的雪海似的。他也成了一个雪人,幸而湖水作为天然路标,提示着他所处的方位,不然他就要迷失在无垠的雪野中了。

万籁俱寂,落雪无声,可他的心却在痛苦地呻吟。她约他到老地方来见面,是避免被熟人看到。这样的大雪天气,谁还上这里喝西北风,他们不用为这个担心。她肯定是在这半个月的挣扎中寻到了解决的办法,她才约他出来。这也许就是他们最后的一面,如何面对这生离死别的相见呢?他了解她,她是个容易轻信、重情重义、感情丰富又极富同情心的善良女孩,她不会要挟他,他们可以痛痛快快把要说的话最后都说出来,做个彻底的了断,他相信她不会难为他的。他勾着头,躬着腰,向那杉林走去,新雪很快掩埋了他身后那行深深的脚印。

他一抬头,就遇上了她那对露在风帽和口罩间的忧郁的眼睛。她怎么这么早就来了?他早早出门就是为了不让她在这样的*天气中等他。他向她走去,却不敢去迎接她的目光。那里藏着太多的怨怼和痛苦啊!

那是新学年开学典礼的联欢会上。

他和学院领导们被安排坐在最佳位置第三排中间的座位上,他的右边是分管教学的副院长,坐在他左边的是艺术系的许主任。晚会气氛热烈生动,每演完一个节目,就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当晚会快接近尾声的时候,大家的情绪和兴致都被推向了极致,怀着更大的热情期盼着最后的压轴节目上场。在短暂的焦虑等待中,响起了阵阵急切又热烈的掌声,节目主持人(那时称作报幕员)终于走上来了。她说,下一个节目是女高音独唱《桂花开放幸福来》。她话音刚落,又响起更热烈的掌声。大幕在优美的民乐旋律中徐徐拉开了,侧幕边飘出了泉水般清澈悦耳的歌声:

桂花儿开在桂石崖呃,

桂花儿开放幸福来呃。

……

随着这美妙动听的歌声,一个身着苗家姑娘服饰的女孩,像一朵浮在明澈清亮溪流上饱蕴青春美丽的春花被春水送上了舞台。她是那么完美,纯净,明媚,那么青春浩荡。她的眼睛像无月夜空的星星,闪烁着深情的波光;她的眉,柳叶儿一般又细又长;她那表情丰富的小嘴,一张一合,有似晨曦的笑靥;她的歌声就像泉水那么清纯,像珠玉那般圆润。他的目光被震撼了,他的心脏受到这突然降临的美猛烈一击,他惊骇了,难道世间真有这样的尤物?不,她是从天国降临人间的一尊艺术女神!他在心中惊呼着。可院*委书记的身份不允许他把惊艳的感觉表露出来。他得把内心深深藏起,他做出一副毫无表情的面孔,以没有音调的声音问坐在他右边的副院长,她是谁?

她是新近分配来的声乐教师。副院长边回答边向坐在他另一边的艺术系许主任探过头,呃,许主任,复向台上呶了下嘴问道,她是不是叫吕琳?

她就是吕琳。许主任点头应着。很不错吧?他得意地微微一笑看着两位领导,她刚从中央音乐学院声乐系毕业,是我同学的得意门生。学校很看重她的才华,想继续培养她,准备让她留校,首都的几家一流的音乐团队也争相要她,她却*迷心窍,坚持要求把她分配到我们省来。

为什么?

许主任无不惋惜地喟然一叹,能为什么,还不是为了爱情。她还太年轻,把爱情看得太重了。

怎么回事?说说看,了解下属的情况纯属正常,他不假思索地问。

我也是听我那同学说的。许主任解释道,她在大二的时候就偷偷和高她一届的同学陈康恋爱,两人爱得死去活来的。那男孩也极有音乐天赋。在“反右”运动中栽了跟头,划作了右派,去年分配到了我们这里郊区文化馆。为了能和他在一起,毕业分配时,她拒绝了学校领导和师长们的一片好意,要求把她分到离她男友相近的地方。我的同学,她的恩师感到十分痛惜,他不忍心她为了爱情而葬送了她的艺术前途,给我写信,说她是个难得的音乐天才,为了不让她的艺术才华毁灭殆尽,他想让她到我们系里。这样,她不但经常能见到她的男友,又不至于埋没一个艺术人才。恰好我们也正需要声乐教师,她就来了我们系。

啊。舞台上那个美的精灵的触须已萦绕了他的心。他在心里说,真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女子,可他只淡漠地点了一下头,再也没说什么。

四十年过去了,这情景如同昨日一般。也许这是前世之缘吧。自那天后,她的面影不时浮现在他的心头,他想拂想抹就是不能够。让她的心也撞击出火花的是那个周末晚会。他抵挡不住众人要求出个节目的诱惑,答应唱那个时代流行的情歌《敖包相会》,众人就推举她来合唱。先天的嗓子加上后天的专业训练,她唱得那么深情,那么完美,他们的合作可谓绝妙的结合,至今说起,仍被誉作广陵绝响呢。他宽阔浑厚的男高音让她大感惊奇惊喜,她没料到他这个院*委书记还有如此好的嗓子和音乐天赋,隔在领导和下属间那道无形屏障被推倒了,他们间的距离一下子就近了,他在她的心目中不再单纯是个院*委书记,还是一个同行。学校每有活动,她就来要他出个节目。他也从不拒绝,但有个小小要求,他俩合唱。他们的男女二重唱,珠联璧合,赚得了很多掌声。他们间慢慢就有了种默契,有种感动,有种依恋,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牵系着他们。在他们的节目娱悦着师生们,受到他们喝彩叫好的时候,他的内心发生了从未有过的一种变化,突破了自卑的屏障和精神的捆绑,有了男人特有的自信和勇敢,他也因之堕入了情感的深渊。那个年代人的思想都很单纯,没有谁会怀疑他这个正义光明化身的*委书记会发生婚外恋情。他爱她没商量,带着强行夹着诱惑和海誓山盟的情话掳掠了她。他一点没意识到他是在火药堆玩火,他将要毁于他心灵的这一次的解放。当她来对他说,她怀了他的孩子,提醒他快快解决他和他妻子的关系,兑现他的许诺,和她结婚,他吓了一跳,才意识到他的危险处境。他记得他当时瞪大了眼睛,不会吧,你别吓我。

真的。医院做了妊娠试验,呈阳性。她把化验单递到他面前,你自己看吧。跟着她噘起了魅力无穷的小嘴。

他的手不经意地抖了下,他的心就像从半空中突然往下坠落一般,他的面部神经也紧张得痉挛起来。他惊恐地看了看校园,见有人向他们走来,慌忙低声说,这事得从长计议,今晚老时间老地方见面再谈。看都没敢再看她一眼,就往办公室去了。

他掩上了门,点上支烟,靠在椅背上,他想静下心来,想想如何处理他面临的难题。一支烟吸完了,他的思绪仍然乱麻一般。他又续上一支,微仰起头,看着从鼻口中呼出的淡灰色烟雾,袅绕着他的头脸,弥漫了整个室内,他却无法理清纷乱的心思,他只是在不停地对自己发问:怎么办?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我能与芸菲离婚吗?我的职位允许我提出这样的要求吗?这件事公开出去会是怎样的结果?一连串的问号像一排尖锐的铁钩挂住他的心。即将燃尽的烟头烧痛了他的手指,他痛得松开了手指,甩掉了烟头。这时他才发现他的背心已被冷汗渗湿了,他的大脑也在这猛然之间清醒过来。这事于他不单纯是男女间的爱情,而牵系着他的*治前途和生命。没有爱情,他仍然可以活得很好,可一旦因之失去官职,失去了权力,失去了一切,即使拥有了她,他还会拥有幸福吗?鱼和熊掌不能兼得,他很快在爱情和*治生命两者之中做出了抉择:不能与芸菲离婚,更不能有与她结婚的非想,他得快刀斩乱麻立即结束他们间这场恋情,要让他们间所发生过的这件事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天和今天一样的冷,只是还没有下雪。他也穿得像今天这样严严实实,除了眼睛,都裹在藏青色的棉猴之中。他没敢叫司机送他,趁着夜色,骑着他自己的自行车,早早地出了校门。他做贼心虚,不敢直奔郊外,他先骑向艺专方向,给人一个他是回家的错觉。他行至一个路口,才向莲花湖方向转去。一路上,他没遇上任何熟人。出发前,他已想好了要说的话,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一次享有她了,他也想好了如何慰藉她,让她感动,为了他而自愿选择牺牲自我,放弃他的爱,成全他的前程。

他像诀别那天一样,想赶在她之先到达,给她一个好的感觉。可她还是先到了。那天,他像往日一样,见面就张开双臂,把她搂抱在他宽阔的胸前,亲吻的眼睛鼻子耳廓再移向她的脸腮,最后他那棱角分明的阔嘴才压住她那风情万种魅力无穷的小嘴。他那热辣辣的厚唇一下就溶化了她,她化作了水,变成了稀泥。她轻轻地呻吟着,任他享受着她的美丽和温馨的肉体。他紧紧抱住她,泪流满面地说,我们不能要这个孩子,我不能与妻子离婚,这并非我不爱你。不用我说,你也能理解我的处境,我不是个平头百姓。而男女关系,婚外恋情,离婚等等,就是平头百姓,也会被看作道德败坏,视作丑闻。何况我这个最高学府的最高领导人呵!琳,你是我这生惟一深爱的女孩,你应该相信我对你的爱是真诚而无私的,我并非没有勇气承担责任,我再说一遍,愿意为你的幸福去死,也愿为你丢官弃职,何又在乎为此身败名裂?我也决不会为组织给我的严厉惩罚而懊悔!我为我今生拥有过你的爱而骄傲,我不在乎我个人将面临着什么,我已做好了思想准备,但我不能眼看着你而堕入是非的旋涡和痛苦的深渊。你还年轻,你不应该因为我对你的深爱而毁及你的一切,我想了一下午,我很后悔,我不该放纵自己的感情,发疯地爱上了你。我是共产*员,你的领导,我应该负全部责任。你是个纯洁的姑娘,是我诱惑了你。你别插话,事情已经发生了,吃后悔药已经没用了,迷途而返,是惟一的办法。你看,你又发急了,让我把话说下去。什么?做掉孩子要单位出具证明?这可糟了。你一定得想办法把孩子搞掉!你要这个孩子?不行!同你结婚,这也曾经是我的梦想。可你得冷静想一想,有这个可能吗?我俩就是不顾前程和影响结合了,就能有幸福吗?你太天真了!没有!永远不会有!不可能有幸福的!你想过没有,在我们脚下这块处处饱含封建泥沙的土壤上,对于发生在男女间的这种绯色新闻,男人即使受到惩处,人们还会以原谅的口吻说,男人嘛,受不起漂亮女人诱惑!情有可谅。最遭殃的总是女性,人们总把责任推给她们,说她们淫荡,说她们是毁坏男人前程的祸水,什么样的水最脏,就把什么样的水泼到她们身上。她们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丑闻也会像烙在奴隶额头的金印伴随着她们,终生也逃不了被指责辱骂的命运。孩子是祸及你我的祸根,你要尽快想到办法把孩子搞掉,还一定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事。由于我缺乏控制情感的修养,给你带来了这样的麻烦,我很不安。只要我们理智地冷静地来对待它,总会找到解脱的办法,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事一样。等孩子的事解决了,你可打份报告,要求调走,我会成全你的。这是挽救你的名声挽救你的前途最好的选择。我完全是为你好,我不忍心我心爱的女人重蹈多情女子的覆辙,遭此祸殃。

她那天哭了,哭得很伤心,她的泪水洇湿了他棉猴的前胸,她说她不想活了。他紧紧搂抱着她,疏导着她,我们曾经拥有过爱,为着这个我们要想尽办法好好活下去,轻生是懦弱的表现,我相信你能拯救我们的前途和名声。那天,她打了他一记耳光,从他臂弯中挣脱而去。他半个月没有见着她,害怕突然有人叫住他说:吕琳失踪了!或是,吕琳自尽了。他不敢到艺术系去找她,也尽量不出头露面。他胆战心惊地提拎着一颗惊恐惶然的心,等待着事件的发生。等待着毁灭的降临。

半个月没见着她,也没有她的消息。无时无刻他都像躺在火药桶上那么提心吊胆,没有半刻的安宁。

漫天大雪,雪花像鹅绒一般飞舞着。大地仿佛铺上了新絮的棉被,洁白的雪,遮掩山川田园、也遮盖了一切污泥浊水和肮脏污秽。看着漫天大雪,他心里纷乱如麻。他的命运操纵在吕琳手里,不知她把孩子做掉没有,她若不愿做掉,这事若传扬开去,他不仅是官作不成,丢掉工作,或许还要送去劳改,前面有的是例子。他的心沉甸甸的。他不能坐以待毙。他得找到她,再次晓以厉害。

初期找她约会,他总是通知她的系主任,让她到办公室找他。他总敞开门,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告知她何时去何处等他,没人对此引起怀疑。他打算仍用这种方法把她叫来。他已计划好了,处理完几件急待处理的工作。就给她的系主任打电话。可他刚走上楼,就见她拿着些纸头,等在他办公室外的走廊中,正和团委的女干事在说话。见到他,她就迎上来以公事公办的语气说,苏书记,我找您。她就把手里的纸头递给他说,我要结婚了,我要求调到郊区能天天见到我爱人的地方去。

他阴沉的心头顿觉一亮,这正是他的期待和企盼。他真想张开双臂把她搂进怀里,以热吻来答谢她为他付出的牺牲和那颗美丽、善良、宽容的心。可当着他人的面,他不敢流露任何感情。他只能用职业性的语言和表情对她说,那恭喜你呀!他接过她的请调报告,看了一眼,掏出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门,进来吧。就率先走了进去。在他的办公桌后的椅子上坐了下去。他换上了另一种目光看她。你怎么半个月不露面,把我急死了,我怕你想不开……

怕我寻死?她自嘲地做了个苦笑,是怕你因之丢了官吧?唉——!算了,不说了,尽快把我调走吧。什么单位都行。

你不想让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我这颗心怎么能安?

好吧,今天老时间老地方见。说着她就扬起头走了。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低着头向她走去。积雪被他踩得吱嘎叫唤。你怎么来得这么早?冻坏了吧?他张开双臂,想拥抱她。她却让开了,他张开的臂膀像冷冻了的雄鸡翼翅那样,尴尬地僵在了那里。他又一次垂下了眼帘,好一会才说出话来,琳,真是对不起,我已无话可说了,我只请求你别恨我,说着就双膝跪在地上,原谅我的处境吧!

你大可不必这样。她冷冷一笑说,什么恨不恨,原谅不原谅,你起来吧,要冻坏膝盖骨的。我不怨任何人,也不恨任何人,要说怨和恨,我只怨自己,恨自己。我太幼稚,太善良,太喜欢听美丽的言辞,过于单纯天真。我得感谢你,你让我成熟了许多,让我获得了金钱也买不到的人生阅历和经验,也让我懂得了什么是肉欲和虚荣,什么是真正的爱情。我之所以还答应到这里来见你,就是想告诉你,我腹中的孩子已不再是你*治前途的威胁了,而我也发现,我并没有爱过你,我爱的仍是陈康。因为在我对人生完全绝望了的时候,他是我想到的惟一可以信赖可以倾诉痛苦,忏悔过错的人。当我把我们的事完完全全,原原本本对他说完后,他不但没有唾弃我,诅咒我,辱骂我,而是用他无私的不变的爱接纳了我,也接纳了我腹中的小生命。他慰藉我说:我爱你,是连着你的缺点一起爱的!你轻信,感情丰富,容易激动。这是我过去就了解了的。人的一生就和行路没多大区别。能不跌跤?跌倒了爬起来不就行了!我在“反右”中跌倒了,你没有远我而去,而是伸出手来扶着我,这让我对未来人生充满了信心。我创作的歌曲今春不也被选送去参加了全国民歌汇演了么?我也希望你不要因为这件事情而丧失对人生的信念。如果你还爱着我,我们可以马上结婚,你腹中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这个秘密将永远严封在我们三人的心中,也决不能让孩子知道。你现在可以放心了吧!她没有谴责他,也没有伸手去扶他,她将口罩的系带绊到耳朵上,就踩着吱吱叫唤的新雪离开了他。

他感到膝头一阵冷痛,睁开了眼睛。她的身影已走出了他记忆的屏幕,在他的视野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也不是跪在雪地上,而是躺在洁白的病房中松软舒适的床上。

怎么又想起了那个一想起就感到无地自容的场景?

也许是那篇《未婚妈妈来了》的文章在他心湖中搅起的涟漪吧?我们若生活在今天的时代该有多好啊?决不会发生我们那样的爱情悲剧的!社会的前进步伐冲决了过去时代恪守的道德标准,已生发出很前卫的社会思潮,今天有几个男人能像贾府门前石狮子那样干净?离婚算什么丑闻?在电视上频频露面人五人六的男人,大权在握的男人,腰缠万贯的男人,他们中有多少人不是“家中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的?拥有情妇竟成了当今的一种流行和时尚呢!今天的女性也很自我了,女孩子可以不管她心仪的人有没有妻室,她都敢无所顾及肆无忌惮地去爱,却又不愿去承担家庭和社会责任。她们拒绝走进婚姻的围城,敢选择未婚妈妈的身份,体味作为人母的伟大情感的生活方式。以此为一种时尚的她们是不可能理解我们这代人的,她们会嘲笑我们的胆怯和懦弱呢。

他长叹一声生不逢时,时代和官职让我作了个卑鄙自私的负心人!这并非我的本意。我爱她,可在那种*治环境下,我是不得已的哟!在她刚调走的那些年,我常常在夜阑人静的时候想起她。她生产顺利么?是男孩还是女孩?陈康真的能忍受这个屈辱?真的能对她好么?他真能坚守这个秘密么?他非常害怕碰到她和他。她虽然就在郊区的一所中学教音乐,但很庆幸,一次也没有碰到他和她。后来,他甚至连在心中想到她和他们的孩子都感到害怕,都胆颤心惊。更不敢去打听他们的情况。渐渐地,他慢慢走出了他们的阴影。在他完全忘记了她们母女的时候,她们又走进了他的心中。

那是他刚从岗位上退下来,疯狂地迷上了音乐的时候。有一天,他们合唱团在文化宫音乐堂排练。排练结束,他和担任他们乐队指挥、过去的同事艺术系主任许教授结伴往外走。走到文化宫大门口,经过一块画展的广告牌时,他突然问他,你看过这个画展没有?很有新意,值得一观呢。

他摆了下头,把目光投向广告牌。见上面写着“著名青年女画家吕小琳油画作品展览会”。顿时,吕小琳这个名字像一块石头掷在平静湖面那般在他的心湖中溅起了水花,他想起了与这个名字只差一字的吕琳,不禁脱口而问,吕小琳?她是谁呀?

她是吕琳的女儿。

他的心不禁猛烈地跳了几下。他想反抗,哪个吕琳?

就是跟你合唱《敖包相公》的吕琳呀!

啊,她在哪里?我已四十年没听到她的消息了。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吕小琳就是她的女儿。

我记得我曾跟你说过,她的恩师是我的同学。把她突然调到郊区二中,她的恩师很不理解,给我写了一封愤愤不平的信,责怪我有负他的重托,没有保护好他的高足。她的突然调走,我也感到惋惜和困惑。记得我还去问过你把她调走的原因。当时你的回答是她自己要求调走的。但我仍感困惑,不理解她为何有这种要求,也为我给那同学一个说法,专程去看了她。她见到我很感惊讶,说她没有想到我会去看她,她很感动。当我说出对她调走的惋惜和困惑后,她笑起来了,说,女人某种时候是为爱活着的。为了能和陈康朝夕相处,我从北京来到这里,男女相爱的结果总要走进婚姻的天地,几个月后我就要做妈妈了,跟陈康生活在一起很快乐。她还说,我一点不反悔我的抉择。而离开了都市也并非就是我艺术前途的毁灭。那时她和陈康正在进行民歌的整理和挖掘,后来,实践也证明了这一点。

就在他看到画展广告上的名字时,他就有了种预感,这个叫吕小琳的女画家和他有某种关系。当他们边说着话儿走进展厅,一眼就看到迎面墙上的一幅人物肖像,他那本不平静的心,顿时翻滚起冲天的波澜,他能肯定,它是画家的自画像,这个叫吕小琳的年青画家有可能就是她的女儿。画上那个眉眼,那个神态,就是吕琳的克隆、复印。他的目光久久落在上面,仿佛凝冻了一般。

这就是小琳的自画像,与她妈妈长得很像吧?许教授走近他说,她很有才华,从她的作品中,可以感受到现代艺术的脉搏。她是吕琳的骄傲呢。

他无意识地应了一声,意识到他的表情有些失常,连忙挪开目光,缓步往前看过去。他很想多了解一些她们的情况,却不知如何开口。快到出口的地方,他以平静的语调问他的同伴,这里不卖她的画册和展览说明书么?

有啊,就在入口处。

他从床上坐了起来,披上红绒开衫,从枕头边拿起《吕小琳油画集》,靠到床头。自从买了这本画册后,他几乎每天都要拿起来看几回。画册已被他翻旧了,磨毛了,卷起了边儿。到哪儿他都带着它。外出旅行,他带着它,睡不着觉时,他就翻开它。芸菲也知道这本画册是他的爱物,在为他收拾住院的衣物时,没用他说,就放进了手提袋。他一直把它放到枕头边上,没事就拿起来翻翻。他的目光又落到了介绍作者的扉页上。

买这本画册时,老许还告诉过他,小琳画展开展那天,恰巧他到文化宫指挥另一个乐队排练。她一家三口都来了,他上前去向他们表示祝贺,小琳就送了他一本签名画册。他却没有老许那样的好运气。从作者介绍中的出生年月,已证实了他的猜测,毫无疑义,吕小琳就是他的女儿。他为有她这么个才华横溢的女儿感到骄傲。从那时起,他就隐约有了一个愿望,想见到她,那怕是远远地望上一眼。他几次三番带着他买的这本画册,独自去到展览会上,可他一回也没碰上。

他凝视着印在画册上的她的照片,她的眉眼虽然很像她母亲,但她那光洁宽阔的额头和那荡漾在她眉宇间的神彩,顽强地留着他遗传基因的足迹。她像她,也像他。她是他的女儿,不是陈康的女儿,他只是她的养父,他无权取代他,可她却至今蒙在鼓里,不知道她真正的父亲是谁。一个人知道自己的身世是他的权利,她应该知道他是她的父亲,知道她出生的秘密。医院决定要给他做第二次手术,他就敏感地意识到,是肺癌转移到直肠上来了。那就是说,他留在人世的日子可能不会很多了。他一死,她就永远不会知道她出身的秘密了。他一想到这个,他的心就仿佛被烈火煎熬着一般疼痛难受,想见到她的愿望也更加强烈了。昨晚,他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整夜都处在似睡非睡,似梦非梦之中。他已打听到了小琳的情况,知道她的工作单位,她的住处,她的电话号码。他也知道她嫁了一个很不错的夫婿,现任省委书记的长子,一家中外合资大型企业的总裁。他要找到她很容易。可他一想到不时浮现眼前的吕琳那双眼睛,他就不敢贸然行动。他不想再伤害她。他合上眼睛,考虑再三,决定还是先打电话把他想见女儿的想法告知吕琳。她是个勇敢的女性,他想她会成全一个父亲的心愿的。

他想到这儿,不由激动起来。伸手拿起芸菲放在他枕边的手机。芸菲为了在他住院期间能随时了解他的需要和他的健康情况,也便于他随时呼唤她,特地到电讯局办了只有她俩和刚刚从美国回来探望父病的儿子才知道号码的手机,她做事总是那么周到细致。他正要拔号,走廊上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随之他病室的门上响起了轻轻的两下叩击声,门被推开了,值班护士走了进来,*老,量体温。他握手机的手本能地缩进了被子里。他用右手接过体温表,放到舌下。

护士一走,他就又把手机拿了出来。显示窗里显示的时间还不到七点。这个时间,吕琳一定在家的。听说他们夫妇现在忙得不得了,有几个当红的歌星就出自他俩门下,一些小有名气的歌手都争相拜他们为师。想通过音乐之路成名成家的青少年更是趋之若鹜,排着长队在等待,红透了半边天呢。当初他若不从*,也搞音乐,就他的艺术天分,他想他这会儿决不比他们逊色。人生真是莫测啊,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吧!这时给她打电话能够找到她的。

他又想,她在家,陈康不也在家么。如果是他来接电话呢?他问我是谁,我如何回答?他就把电话放下,等会儿再打。我也可以随便说个名字,说是她的同学,从外地来。他一想到他曾经拥有过的女人现在朝夕跟着另一个男人,他心里就有种怪怪的感觉,说酸不酸,说涩不涩,说痛也不是痛,就是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那种味道,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刺痛着他的痛穴,一股无名的恼怒蓦地冲胀着他的心胸,他突然有了种近似浩然的勇气,他大声地在心中对自己说,不!我*苏木从来是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我要理直气壮地告诉他,我是*苏木,我找吕琳。他敢把我怎么样?如果他敢对我不客气,我就也对他不客气。我还怕什么呢?我和吕琳的事早已成为历史,一段历史的艳闻对我已不是威胁,而这种事在今天比比皆是,影响不了我的名誉声望,威胁不到我的什么前途命运,我早已从官位上退下来了,能影响我什么?害怕的将不是我……

*老,您的体温正常。

护士从他嘴里抽出体温表,打断了他的思路。请把门带上。当他看到门在护士的身后关上时,他以敏捷的速度拿出手机,义无反顾地拨了那个在他心里已默念得滚瓜烂熟的电话号码。

谁呀?

四十年没见了,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柔美,那么好听。他的心不由狂跳起来,是我。那边没有了声音。沉默像大山倾倒在心上一样的沉重。他禁不住打破了电话里的沉默。老朋友,你已听不出我的声音了?

话筒那端传来了一声不易觉察的深长叹息。继之是听不出表情的声音,你有什么事吗?

陈康在家吗?他所答非所问。

你问这个干吗?他在不在家与你打电话有关系吗?

很有关系。他声音坚定地回答着她。我有事要跟你说。

他陪学生到意大利参加国际音乐比赛去了,你要说什么就说吧,实则我和他之间不存在任何秘密。

我想见我们的女儿小琳。我要认她。

这是吕琳万万没有想到的,就像遭遇到晴天霹雳,在最初几秒钟里,她愣怔住了,但她很快就清醒过来了,本能地反击着,小琳不是你的女儿!她坚定冷静说,她是我和陈康的孩子,别白日做梦吧!

不,他也以不可动摇的语气回答着她,我已查对过小琳的出生年月,你是带着三个多月的身孕到他那儿去的。正与她的出生日期相符合。

你怎么这样卑鄙?吕琳觉得她那曾经被撕裂已被缝合了的心又突然被他撕开了,她又感觉到了那种撕裂的疼痛,她真想像当年那样,给他一记耳光。当初你怎么不要她?四十多年了,你到哪里去了?你尽了什么义务?那些艰难的日子,你怎么一次也没想起过要她?她像缄默到了极限的火山,在突然的重力挤压下愤怒喷射着炽热的岩浆,你也不想想,你有什么资格认她?她刚刚在母腹中萌生就遭到了她父亲的残酷遗弃,是陈康给了我母女生存下来的机会,是他用无私的爱缝合了我破碎的心,为了培养小琳,他坚决不让我们自己有孩子,他把全部的父爱都给了小琳。小琳是他生命的全部。你怎么不再想想,假若没有陈康的宽宏和爱心,会有我和小琳么?能有你的官运亨通么?我们有约在先,永远不让小琳知道她的出身秘密,这个秘密只埋葬在我们三人心中。我奉劝你放弃这个企图,死了这条心吧。为了孩子。

吕琳,不管你怎么骂我鄙视我都不过分,我能谅解你的愤慨心情。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小琳。也请你谅解我那时所处的环境,我也是不得已才那样要求你的。我很感激你为我作出的牺牲,若没有你的牺牲和成全,我的命运将是另种样子。四十年来,我从没忘这些。我放弃你放弃孩子是被时代所逼迫的哟,你怎么现在还不能谅解我那时的处境呢?我总是真心爱过你的吧?只能怨我们生不逢时,那时生活问题就是*治问题,注定了我们爱情的悲剧,不像现在……

你住口!吕琳怒吼着,不管你如何说,我也不允许你见小琳!她乒地一声把电话挂了。她还没有转身,电话铃又刺耳地响了起来。她知道是他打来的,不想接,可那铃声却透着一股不屈不挠的顽强劲头响个不停。她只得又拿了起来。

阿琳,你不能这样对待一个被疾病宣判了死刑人的要求!医院已住了三个多月了,肺癌手术后,现又转移到直肠上来了,医院拟在本周六行直肠切除术,虽然大夫和芸菲都骗我说是切除内痔,我表面装着相信他们的话,可我心里却明白得很,我知道我在人世的日子不多了,在这即将告别人世之前,我只有一个愿望,想在周六之前,和我那从未见过的女儿见一面,我要亲口告诉他我是她爸爸,我要当面向她忏悔,乞求她的原谅。这样,我才能安心地离开人世。我本不想告诉你这个的。阿琳,原谅我,成全一个将死人的这点心愿吧!

她沉默了。她不同意他与女儿相认,并非她视女儿为她的私有财产。她深知这件事公开后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和结果,社会将怎样看待他们,这不仅要伤害小琳,对陈康也是致命的一击。她是为了女儿的前途和利益才断然拒绝他的。可他得了绝症,她是个心软的人,怎么办?

阿琳,你怎么这样狠心?你过去可不是这样的人哟。我是为了不伤害你,才给你打这个电话的。我知道小琳的工作单位,知道她的住址,知道她的手机和电话号码,我还知道她的家庭情况。我完全可以直接去她家,去她单位找她,我去参观过她的画展,也专程到她工作的地方五洲大厦去过,连她的办公室我都了解得一清二楚。我是为了你们能有个思想准备,不让你们感到突然,才这么低声下气来哀求你。一个父亲要见他的女儿天经地义,让女儿知道她的真实出身也义不容辞!阿琳,你太自私!我苦苦哀求你,你毫不动心,你现在成了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了。我告诉你,你挡不住我的!

刚才听说他得了绝症,她心里那堵高筑的堤坝墙基几近酥软了,如果他不说下面这段话,或许已经坍塌下来。这席话却把她吓了一跳,随着她背心渗出的冷汗,她心里的堤坝又坚强地挺立起来了。小琳一无所知,她还未出生就笼罩在陈康父爱的光辉下,他才是她的亲爸爸,能接受他这个自天而降的人作爸爸么?她受得了么?她的丈夫、她的公公婆婆会怎么想?他们不认为这有损他们的声名和地位么?她的女儿能接受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外公么?他的妻子芸菲受得了么?他那个在美国任计算机博士的儿子不感到意外么?社会又会怎样看待这个隐藏了四十年的丑闻?可以肯定,决不会对此若无其事?人家不会背后指她的脊梁骨,指着小琳说她是私生女么?小琳的那些艺术对手不会借此羞辱她打击她?还有陈康,他将如何见人,面对他那些敬重他的学生?她不敢想了,她是母亲,她得保护她的女儿不受伤害!她了解他这个人,她若不答应,他也会去找小琳的。她得想办法把他们谈话的紧张气氛缓和下来,以免他立即采取过激行动。她改用和缓的语气说,真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生了病。那就这样吧,明天我带小琳去看你。你看什么时候合适。我希望我们见面时没有他人在场,也希望你不要让你的家人知道。

那就明天午休的时候来吧。你放心,我会依照你的要求安排好的。

那好,你休息吧。吕琳放下电话,又陷进了矛盾的痛苦抉择中。

*苏木期待着那一刻的到来,在兴奋和激动中度过了一天。吃过午饭,就对送饭的儿子说,快回去吧,你妈等你吃饭呢。

儿子听话地放下了看过多次的《吕小琳油画集》,拿起饭盆站起来,微笑地望看他,妈问你晚餐想吃什么。

随便什么都行,只要不是甲鱼汤就好,我真害怕再吃那种东西。

好,我跟妈说。

儿子刚一出门,他就开始准备迎接这一刻的到来了。他洗了脸,修了面,梳了头,还在脸上抹了点面霜。为了抑制住心的狂跳,他躺到了床上。他微合上眼睛,想像着女儿的模样。虽然看过她的自画像,但那是艺术,他从中发现了艺术的变形和夸张;他无数次端详过印在她画集上的照片,但那只是个头像,而且照片也有失真的时候。她到底是个什么样儿,他在心中作过无数次的想像。她肯定很美,因为她的血汁中含有他和吕琳的基因,他们结合产生的肯定是优良品种,这是毫无疑义的。在未参观她的画展前,说句良心话,他几乎是不知道有她,吕琳是怀着身孕离开他的,这以后,他就失去了她的消息,他不敢向任何人寻问打听她的情况,他害怕人家生疑。他不知道吕琳是把孩子生下来了还是医院做掉了。若不是离休后参加了合唱团,又和老许重逢在文化宫,无意间说到了吕琳,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在这个世上还有一个血脉相通的女儿的。也许这是天意,让他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还能见上一面,体会一下拥有女儿的父亲的幸福。明天,我就要向芸菲宣布这个喜讯,他要真真实实拥有她,她也应该拥有她应该拥有的一切,他的财产,他的积蓄,她有权同他的儿子,她的哥哥共同享有。他今天就要当面告诉她,他要认她,公开承认她,拥有她。他都快要告别人世了,他再也不想像过去那样,这也怕那也怕地委屈自己了。

时间死一样地凝固了,他的脖筋也在一点点僵硬下去。整个一下午没有人来。第二天,仍然没有人来。他走了,走出了病房,走出了这个世界。据说,他的眼睛一直那么睁着。

作者简介

石楠

著名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名誉委员,安庆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安庆师范大学兼职教授,铜陵学院客座教授,主要著作:长篇传记小说:《画*-潘玉良传》(包括韩文版16种不同版本)《美神-刘苇传》《寒柳-柳如是传》《舒绣文传》《从尼姑庵走上红地毯》《刘海粟传》《亚明传》《陈圆圆-红颜恨》《不想说的故事》《张恨水传》《百年风流-艺术大师刘海粟的友情和爱情》《另类才女苏雪林》《海粟大传》《中国的女凡高-杨光素传》《中国第一女兵-谢冰莹全传》;长篇小说:《真相》《生为女人》《漂亮妹妹》《一边奋斗一边爱》;中篇小说集:《弃妇》《晚晴》;散文集:《爱之歌》《寻芳集》《心海漫游》;《石楠文集》(14卷)等。曾获省级以上文学奖十余项。年被评为“当代十大优秀传记文学作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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