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陈虹
文:周于江
图:大俗摄影
医院查出大病,我的八十岁的父亲知悉后,不远千里,来到了我的病床前。
当我看到骨瘦如柴,满脸沧桑的父亲时,我的眼泪不自觉地涌了出来。
看他风尘仆仆,汗水淋漓的样子我赶紧问,爹,你累不累,快坐下歇歇。
爹边说,坐车不累人,边从怀里掏出,他毕生积攒下的八万块钱放在床上。
我父亲在农村一年的收入,还不抵城里的有钱人一顿的饭钱,这些钱是他老从牙缝里抠出来的,从肚子里省出来的。
可为了女儿,毫不犹豫的倾囊而尽,使我这个已五十岁的女儿,既愧疚又感动。
我不由自主地伏在爹的胸前,嘤嘤地哭泣着。
爹轻抚着我这个头发已斑白的女儿,柔声地说,妮啊,先看病要紧,别寻思太多。
我哽咽着对父亲说:“爹呀,你女儿都多大了呀,还花您老的血汗钱,您闺女我心里难受啊。”
我父亲用粗糙的,渗着血口子的大手,边轻拭着我的眼泪边动情地说,妮啊,你再大也是我的闺女呀,只要爹在,啥时候你也是我的孩子呀,哪有自己的孩子生了病,老子不管的道理啊。
父亲给我抹眼泪的糙手,使我的脸颊有些轻微的刺痛,这种幸福的痛疼,迅速传遍我的全身,直抵心扉,在我的胸间迅速涌动着一股,只有血缘相通的人才有的阵阵暖流。
这股暖流又迅即回流到我的大脑皮层。我脆弱的神经,在一阵阵悸动,由不得自己,忘情地感怀着这大山般的父爱,无所顾忌地大哭起来。
同病室的人和医生护士,看到五十多岁的老妇,伏在自己,已过耄耋之年的父亲的怀里,还像孩童时的那般依恋,那般天然的亲和,不由得被这人世间的真情,父女间的挚爱感动的热泪奔流。
这就是我父亲啊,这就是我亲爹呀。
可我这个不孝的女儿可心里有愧啊,以前,我可是曾埋怨,嫌弃鄙视过我的爹爹呀。
我的心里在滴血,头晕目眩地倒在病床上,双目噙着悔恨的泪水,过往的一幕幕呈现在面前。
我一九七零年生在贫困的农村,我父亲兄弟四个,他为老大。我出生不久,我奶奶就因病去世。
我们一家三口已自立门户,老家就只剩下我三个叔叔和爷爷。
我爷爷可是个狠角色,当然不是对别人怎么样,他是狠在心劲上,狠在自家的日子上。
当时,人口男女比例合理,尽管在贫穷不堪的农村,如不是瘸腿瞎眼成分高的人家,人品不是太差,只要有几间房,娶个媳妇是不困难的。
都差不多一样穷,就没有差距,但穷归穷,娶个媳妇,总得有房子,不然住在哪里呢?
尤其儿子多的主,盖房就成了头等大事,就如现在,有几个儿子,就必须在城里有几套楼房是一个道理。
其时,五十多岁的爷爷,立下雄心壮志,仗着自己四个儿子,在没多少钱的情况下,想靠自己的力量,给每个儿子建上房,娶上妻。
我们三口人住的房子,就是他们爷几个自己建的。
建房要先到山上抠石头垒地基,然后再在地基上打墙或脱坯,形成主体,然后上帽封顶就成。
自己干,钱倒花不了几个,可这土木工程,没一样轻省活,在抠石头回来的路上,爷几个累得往往走都走不动,爷爷的手脖子,常年肿得老粗。
要知道,这可是在不影响生产队出工,得空闲忙,一早一晚干的活。劳动强度之大,便可想而知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种愚公移山的精神,虽没感动上帝,却也取得了丰硕的成果。
到一九八一年,十年工夫,他们爷五个自力更生盖了三处十五间房子,我三个叔叔都先后娶上了媳妇。
近七十岁的爷爷高兴至极,成就感满满。
要明白,既使在能吃大苦耐大劳的村民中,这种毅力和恒心也是极为罕见的,此事一时成为乡间的美谈。
可人生总有十之八九不顺心,即使运气再好的人,也很难十全十美。
一九八二年我爷爷寿终正寝,他年近古稀,在当时也算正常死亡。可在我家发生的事就属非同寻常了。
一九七五年我六岁时,我家发生了一件事,导致了我父母关系的破裂,母亲弃我们而去。
其实是不大的一件事。
只是母亲抛弃我们的一根导火索而已。
麦收时节,我们家分的小麦在场里晾晒,突遭暴雨。
因为我爹与爷爷叔叔们,在山上抠石头,没来得及赶回,致使麦子被雨淋,母亲就不辞而别,回了娘家,后来又跟了别人。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深层原因是,母亲看到已分家多年的父亲,还得在爷爷的带领下,成年累月的给三个叔叔建房,他们结婚时,我家还得倾其所有,觉得日子实在没盼头,就多次和我父亲吵架。
我父亲是个绵软性子的人,他从不与我娘公开冲突,娘一叨叨,他不是赶快去忙活,就是抱起我出去逛一圈。
可老实善良的父亲心里明白,自己住的房子,娶的老婆,都是大家在一起时,他父亲和兄弟们的共同心血。
作为长子,大哥岂能自己另立门户,就对他们的兄弟不闻不问了呢,这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也做不出来的事。
同时,他也觉得愧对自己的老婆,他长年累月的不顾家,全靠老婆弄着孩子,操持着家中的所有事情,也确实让老婆受了委屈。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再者,父亲是个闷葫芦,不善于跟老婆勾通,也就只能成了这样的冷冻婚姻,这也是他们结婚多年,只生了我一个的原因。
如果,母亲吵他,他能与她细细解释,甚至和她对骂,也许还不至如此,可他只一昧不予理睬,我娘没了发泄的对象,也就乏味透顶了。事情憋在心里,一旦有了出口,自然就爆发了。
有时,通情达理的爷爷和叔叔们,劝父亲多照顾家里些,免得起事端。
可当爹看到已是满头银发,骨瘦嶙峋的爷爷,还在舍命地苦干时,他也就只能舍小家顾大家了。
母亲离家后,我父亲既当爹又当娘,他老觉得我是个没娘的孩子就格外痛惜我。
我记得他无论下地,还是干别的什么事,总把我背在肩上,怕冻着我,伤着我。
家里有限的白面鸡蛋,全部尽我享用,他只吃些窝窝头和咸菜。
我曾天真地问他,爹,你怎么不吃鸡蛋和馒头,爹说,妮来,爹愿吃粗粮,不愿吃这些。
后来我才明白,爹的良苦用心。
现在想起来,我常悔恨我小时候的自私和无知。
从小学到高中,我的衣服在班里的女生中,差不多是最好的,她们大都羡慕我这个无娘的孩子的穿戴。
可我已在村石料厂上班的爹却破衣烂衫像个叫花子。
那时天气冷,我上小学时回到家,常冻得手脚冰凉,满脸紫青。
我爹就马上解开他的破棉袄,用他的身体来暖我的手脚,然后用捂热的大手轻柔搓我的小脸蛋,直至我满脸绯红。
酷热的夏天,我爹总是用蒲扇,无论是午睡,或是夜晚,不停地给我扇着,直至我香甜地睡去。
村里有个死了男人的,带着一个男娃的寡妇,见我爹善良能干,便托人说合,我爹怕后娘待我不好受委屈,坚决地拒绝了。
那时,我父亲才是三十几岁的人啊,想想能做到这一点有多难。
我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走上了打工之路。
走向了大城市,看到了外面的花花世界,我迷失了,见到了有钱人家的孩子,锦衣玉食,纸醉金迷,渐渐对自己的家庭,和卑微的父亲产生了厌恶。
心里还恶*地想着,连自己老婆都拢不住的爹,是个窝囊废。
我一两年也懒得回趟家,回家后,一看到家里脏乱的环境,父亲猥琐的形象,喝粥的碗用嘴舔了又舔,总是吃一些黑乎乎,烂兮兮的剩饭剩菜,心里就隔应的不行,心里就抱怨自己怎么生在这样的家庭,怎会有这么无能的爹。
一年后,我认识了一个河北籍的青年,很快我们就堕入了情网。
爹知道后,觉得一千多里路太远,舍不得宝贝闺女远嫁到这么远的地方。
我却觉得离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越远越好,离我这个窝囊的爹越远越好。爹执拗不过我,也就只好同意了。
我出嫁那天,爹哭成了个泪人,把着车门子久久不愿离开。我却冷淡地说,你回吧,我要赶时间。
现在想起来,我恨我就不是个人,是个畜牲都不如的东西。
嫁到婆家后,三五年才回来,象征性的看一下爹,也是不冷不热的待两天就回去。
每年只是寄些钱给父亲,认为每年给些钱就不错了,万事大吉了。
父亲还向我提出要到我婆家认认门。我却怕婆家人笑话丢人,也就冷冷地拒绝了。
这就是我做的事,我就是这样对待我,这个世界上少有的好爹的,我就是个披着人皮的狼,我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可当我家周围的婶子大娘对我爹说,妮变了,她应该常回来看看你这个爹时,我爹却说,孩子她公公婆婆一大家子人,脱不开身呀。
这就是我爹啊,苦水咽到自己肚里,也极尽维护着女儿的声誉。
我已是多年为人妻,为人媳,为人母的人了。现在也已是当了婆婆的人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心智的成熟,阅历的增加,直到近几年,我才懂得了我父亲的大爱如山。
我常常在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拿爹跟我的公公婆婆和儿媳,甚至丈夫做比较,还和周围的人作比较。
觉得像我爹这样对待自己女儿的人,真是凤毛麟角。
这是一颗晶莹剔透的金子般的心啊,这是多少财富也买不到的父女真情啊。
以前我却不懂得珍惜,不懂得感恩。
近几年来,我忏悔着,自责着,常常泪流满面,甚至觉得都无脸做人。
好在,上天眷顾我,我的手术是成功的,某器官的肿瘤是良性的,切除了没多少日子就痊愈了。
回到家中,我望着在病房陪伴我一个多月,面目更加憔悴的父亲,深情地说,爹,您老这次就不要回去了,跟我一起生活,女儿给您养老送终。
爹却说,妮啊,你一大家子人,爹怎能给你添麻烦啊。
我想着爹八十岁的人了,在农村无一无靠的,还在为我这个不孝的女儿着想,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我扑腾跪在爹的面前,边哭边说,爹呀,您就答应我这个不孝的女儿吧,您老要不答应,可让我怎么活下去呀,您要给女儿赎罪的机会啊。
我爹心痛自己的女儿,早已泪流满面,他边拉起我,边忙不迭的回答,孩子,爹答应你,爹答应你呀。
我扑进爹的怀里又嘤嘤地哭起来,父女俩的泪水流在了一起。
亲爱的读者朋友们:当我含着热泪记录下,这位口述者的真实的故事后,胸间有股莫名的情感在汹涌着我。
虽然她的父亲,是卑微的不能再卑微的人,可成千上万的这些人的所做所为,无以不像璀璨的明星,闪耀着人性的万丈光芒。
其实,他们才是我们民族的脊梁,正因为有了这些人,才使我们多灾多难的民族,走得更远,前景更广阔,更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