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海琳要去合肥市公安局取一套西藏民族服装。
两天后,她退休返聘的医药公司将去沈阳,开完系列医学讲座后,要在刘老根大舞台举办一场文艺汇演,59岁的盛海琳表演独舞《天路》。早些天,她的舞蹈服装被当警察的战友借去了,电话里说好今天去拿。
这天是年正月初六。早晨的街头天寒地冻,空气干冷,新春的爆竹燃烧了几天几夜,二氧化硫的气味挥之不尽,盛海琳站在路口等车,出租车迟迟不来。因为昨晚没有睡好,她感到一阵眩晕恶心。
她回想着昨夜那个古怪的梦。女儿婷婷穿一双廉价的塑胶球鞋,一条旧牛仔裤,上身套一件松垮的毛衣,步子细慢地走到盛海琳床前,凝望着她。婷婷眼睛大,眼珠黑,皮肤白得透出淡青的血管。她漂亮,爱美,穿着上从不这么马虎,况且,这次出门是新婚四个月的婷婷第一次回池州的公婆家过年。临行前,盛海琳特意给她买了昂贵的带水钻的黑皮靴,灯芯绒米色裤子和韩国进口的皮草大衣,多么光彩照人,怎么这副模样回来了?
女儿婷婷。来源:视频截图
盛海琳心下一惊,问道,你怎么啦?他们家条件差是不是?婷婷不说话。盛海琳又问,他们对你不好?婷婷面露委屈,“嗯”了一声。盛海琳生气了,唠叨她,当初给你介绍那么多,方方面面征求你的意见,你偏要选这家……婷婷个性柔顺,也不吭声,走到她跟前,挨着躺下了。盛海琳一惊醒,枕边没人,嘴边留着口水,刚才分明在说话。
失独
盛海琳心脏咚咚跳个不停,直到走进公安局,她心里依然七上八下,接话游神,战友问她哪里不对,这时,丈夫老吴的电话打进来,说,海琳你赶快回来,婷婷出车祸了。
盛海琳一愣,脑子呼应梦里的情景,大声喊,我女儿是不是死了!丈夫不敢提死,语无伦次地说,你给婷婷打电话,你找她,你给婷婷打电话找她。他不知道婷婷的手机揣在盛海琳的兜里,为了演《天路》,心思细致的婷婷临走前拍下完整的舞蹈视频,说是方便妈妈复习。于是,盛海琳把电话打到亲家公那里,一接通,传来哭声一片。盛海琳很激动,问道,亲家,大清早的,孩子们出什么车祸?
亲家公一时失语。
盛海琳从*医做到院长,救死扶伤千千万,瞬间在脑子里做了判断,这场车祸一定造成了颅脑外伤,因为如果只是损伤骨头和内脏,医院也能尽快手术处理。她急得嚷嚷说,我马上找我大学同学,从合肥带一个颅脑外科医生和麻醉师过来。
亲家公呜咽道,你什么都别带,我儿子死了,我儿子死了。
那我女儿呢?
医院。
人还在吗?
在抢救。
女婿小江像盛海琳一样,也是部队出身,干部家庭长大,之前在北京郊区工作,经人介绍认识了在安徽省图书馆工作的婷婷,两人确定关系后,婷婷父母费大力气,把小江调到婷婷父亲工作的高校。
接到坏消息后,校领导赶紧派车和驾驶员,加上学院领导、盛海琳夫妇、省图书馆的领导、几个亲近的朋友等,一行人匆匆从合肥赶往池州。
小区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盛海琳拨开人群走进楼道,噪乱中,有遥远却清晰的声音传进她的耳朵,哎呀,江家这个新媳妇跟她妈长得可真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盛海琳直觉到,女儿没了。
车祸是谎言,事实是煤气中*,是盛海琳最不能接受的“死于愚昧无知”。两室一厅的老房子,主卧朝南,次卧朝北,考虑到年轻夫妇只回来待两晚,老人在十平米的次卧给他们搭了张小床,窗户常年紧闭,插销因生锈而卡住了。厨房卫浴在两个卧室中间,烧饭洗澡,煤气全部灌进次卧,所以婷婷洗完澡进去后,不一会儿就窒息了。
盛海琳后来想,那么高浓度的一氧化碳,如果有人点一根烟,屋子恐怕会爆炸。
盛海琳进门时,一眼看到:女婿躺在挤满了人的卧室,身上盖着一床被面,两眼惊恐万状地望向天花板。他的手紧紧抓着窗帘的拉绳,帘子被拉上去一半,等明白煤气正在夺去他的性命时,他已经无力推开窗户自救。医院找女儿,女儿一个人躺在抢救室,身上穿着盛海琳梦中出现的毛衣和牛仔裤,因为接受心脏复苏的电击治疗,胸前的衣服和皮肤都破开了。
盛海琳想象停止呼吸的女儿在手术台上被电击起搏器打得直跳,心痛至极。她心中升腾起仇恨,和亲家大吵一架。亲家公一夜白了头,哀叹道,我也只有这一个儿子啊,我的儿子也死了啊。
当初因为两家都是独生子女,结婚后回哪家过年,是一个需要抬上桌面讨论的大问题。亲家公的意思,回池州过年。女婿小江来找盛海琳,一声一声地叫妈,请求岳母理解。盛海琳喜欢这个英俊上进的女婿,松了口,你去找婷婷商量吧。
婷婷工作平时轻松,做一休一,但是春节正忙,只好找人代两天班,初四走,初六回。出事就在初五晚上,再回来,她是被人捧着回来的。
再孕
盛海琳不能接受她的独生女没有了。
她哭完,泪眼婆娑地张望比对其他人,不明白人类生活的运转究竟有何道理。她心里非常不甘。她做孩子时,每家每户都有好多个孩子,像她姊妹四个长到大,没让父母操多少心,怎么轮到她做父母,她千辛万苦把唯一一个孩子的学业、工作、找对象、买房结婚,都操持好了,孩子却没了。
盛海琳在看女儿婷婷的照片。来源:视频截图
她一遍遍反思自己:响应国家号召,晚婚晚育,27岁结婚,30岁生子;无论是在部队,还是转业后,工作尽心尽责,也有文化和道德层面的追求。为什么该她倒霉?
盛海琳原本是个热爱生活的人,医院管理岗位退休后,就报一个老年大学,和同龄人一起跳舞、唱歌、画画,开心几年,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可是,孩子不在了,她做什么都失去了兴趣。
她把墓地买在女儿旁边。求死之前,她去见了寺庙的法师。法师说,死不是一张门,你不能通过死见到你的女儿。法师还建议她,你不要老是跑去墓地跟你女儿说话,扰得她不得安宁,妨碍她投胎转世。
那么,死也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如果接着活下去,这长远的几十年,怎么熬?
她求助于亲友们,哀求人家,让你们的孩子再多生一个好不好?过继给我。丈夫老吴说,你真是异想天开,一个孩子谁养不起,怎么可能给你?然后,她找医生朋友们,帮忙留意有没有遭遗弃的孩子。
有一天,她在报纸上看到南宁破获了一个重大儿童拐卖案,六十多个孩子放在孤儿院里,等着父母去认领。她打电话过去,说明自己的情况,对方说,不可能的,拐了的孩子要通过亲子鉴定找父母。她哀求道,能不能先放我这养着,等孩子父母找来了我再还给人家?
老吴在边上听得难受,盛海琳,你这是犯法啊。
她又打电话到汶川福利院,大地震过去半年了,不知还有没有父母双亡的孩子?对方说,都领走了。她给北京、上海、合肥和唐山的福利院打电话,正常的孩子都被领走了,那些唇裂、脑积水、脊髓膨大的残疾孩子,她跑过去看了,老吴理性地阻止她,不能要,你这不是给自己添负担吗?
女儿走后,盛海琳觉得丈夫老是跟她抬杠,凡事反着来,比如,她见不得女儿的遗物,人要崩溃的。可老吴偏要天天跑去女儿的婚房,对女儿的婚床、被面、衣服翻来找去,捏回女儿的头发给盛海琳看,口中喃喃有词,你看啊,你看啊,这是我女儿的头发。
一直以来,丈夫在她这里,像那种不听话的青春期儿子,比如说了喝酒伤肝,吸烟伤肺,他不听,她个性也强,要跟他发脾气,安静下来要叹气:找个情投意合的人多难啊。
种种向外求子的路都没有走通,盛海琳决定做试管婴儿。丈夫虽不同意,但终究拧不过她。
盛海琳认为自己有别人不一定有的优势,她是学医的,老师是妇产科教授,她懂得很多。
她知道世界上第一例试管婴儿是谁做的,知道医学上多年来在对试管婴儿做追踪调查,事实证明这些孩子和正常孕育的孩子没有区别。但是她也知道,医院明确规定,不接收年龄超过45岁的女性做试管婴儿。盛海琳是一个自信乐观的人,先想到自己的优势,而对于年过六十的劣势,她想到的是,中国还没有以六十高龄做试管婴儿的个例,那她这算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相当于给科学做实验,如果失败了,医学界会赞赏她勇于献身的行为。
出乎意料的是,遇到失败之前,盛海琳首先遇到了拒绝。她去北京,托朋友,挂生殖科知名专家的号,对方一看身份证,年龄太大,危险系数太高,纷纷拒绝。绕一大圈,最后,她找回合肥,女医院,动之以情,她说,我也是医生,我懂里面的交关,我们好好合作,相互尊重,好不好?如果在使用大量的技术和药物的过程中,我出现了什么问题,有可能影响到你们,那我们就终止,我绝不会害了你们。
医院领导看着婷婷长大的,盛海琳的不幸与勇气都引起他们的震动,情感上,他们无法拒绝,可理性上顾虑重重。
盛海琳再三请求道,我们就试一次,不成就算了;我去过地震灾区和那么多福利院,又来到了这里,如果不成,至少所有的地方我都努力过了,不留遗憾了。
年5月25日,盛海琳以六十岁高龄,剖腹产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儿,取名智智和慧慧。
盛海琳和智智慧慧。资料图
“能生难养”
智智和慧慧是七个月早产儿,体重分别是三斤和两斤,所以一出生就放进新生儿科监护,长到四斤才能出院。住到第22天,医院来催款,盛海琳拿着医保卡去缴费,工作人员告诉她,这医保卡是给您做老年人退休看病的,不是给您生孩子用的,生孩子用生育保险,但您年龄已经过了。
盛海琳去找社区,问能不能领失独补贴,——“不能,因为您现在又有小孩了”。她又问,那我能不能领独生子女证?工作人员也没有处理过类似的先例,她的情况在法律*策方面还是空白。他们只好告诉她,不好意思,领不了,您生的是双胞胎。
盛海琳恍然觉得时代变了,她喜欢半真半假地跟人说,自从生下这俩孩,她一下子跌到社会底层了。
她第一次当母亲是三十年前,如今第二次当母亲,面临的情形已大不相同。作为两代高干家庭,无论是她养婷婷,还是她的父母养孩子,衣食、教育、医疗都是国家管,可是现在,大环境改革,加上她的特殊性,养儿一切自费。在新生儿科,智智住了37天,慧慧住了47天,每天花费元,盛海琳深深地感受到经济问题将是家庭面临的大问题,她压力陡增,绷紧神经在脑子里设想重启人生的新方案。
第一步,她要出去挣钱。医院,每天上半天班,领月薪三千,解决不了问题。孩子满三个月后,她走出合肥,全国各地飞,开医学讲座,每场收入四五千元。她讲高血压和糖尿病的预防,细胞和基因如何发生病变,都是深奥冰冷的医学知识,但是她思维敏捷,口才出色,把讲座变成激情生动的演讲风格,所以她的讲座很受欢迎。她提着行李箱从一个机场奔往另一个机场,比空姐还飞得频繁,常常三天两趟地赶飞机,一年有接近三百天在外面奔忙。
有一年,北京一家电视台来采访盛海琳,带来了几位幼儿教育专家,专家给盛海琳画了一张扇形图,*色代表她在外面的时间,绿色代表居家时间,黑色是休息时间,专家教育她,你看你70%的时间都不陪孩子,这怎么行?母亲是亲子关系中第一重要的。
盛海琳反问专家,我知道陪伴重要,但我没有钱怎么去养活她们?怎么请保姆?
专家说,你自己带嘛。
盛海琳忍着没生气,我带不动,之前做试管,我吃药、开刀、全麻,现在腿还浮肿乏力。我只能请人,把带孩子的任务交给懂得带孩子的人,就像以后孩子读书了,我自己教育不了,我只能去请懂得教育的人。这一切都需要钱。我也是养尊处优长大的,可如今我的处境变了,我应该迅速转变观念。我意识到钱的重要性了。
盛海琳自觉见过的人千千万,也曾对外界的帮助心存依赖,不过说到底,困难还是要靠自己克服。如此奔忙了五年多,她感到异常疲惫,有时看着媒体上登出来的照片,她感慨自己老得太快了,短短几年,面目像是换了一个人。
年春节前,按计划,盛海琳要到无锡、苏州和杭州去讲课,家里的保姆回去过年了,盛海琳先是喊上一个战友作伴,再和丈夫老吴商量,带上智智慧慧,全家顺便一起去旅旅游。无锡场讲完后,苏州来人接他们,老吴躺在酒店床上,说,我起不来了。盛海琳狐疑道,怎么起不来呢?一拽他,人就倒地上了。中风了。
老吴之前得过心肌梗死和脑梗,都有盛海琳在身边应对,化险为夷。她很镇静地打“”,花四千元请救护车,请两位陪护,把中风的老吴从无锡拉医院,叮嘱他们走绿色通道进急诊室。她自己没有跟去,旁人觉得她心硬,她说,我是个很负责的人,别人早在一个月前安排我讲课,我不能食言。
老吴中风后,偏瘫在床,有时,他卧在床头,看着盛海琳手忙脚乱,笑笑说,这下知道没我不行吧?
盛海琳很来气,取笑丈夫道,你以前起的是螺丝钉的作用,现在你连螺丝钉的作用也丧失了。
而盛海琳自己,用她的话说,是发动机,这个家没她不行。
“失独家庭”
作为一个失独再孕的高龄母亲,盛海琳被许多同样遭遇失独的家庭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