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岁的桂*民,生活似乎回到了“往常”。
夜色在济南这座城市上空升起,暮色四合之中,桂*民的身影被街头的路灯拉长。他的腿因为颈椎手术后遗症有些“不听使唤”,走起路来比常人慢一些。他推开家门,习惯性地走进厨房、打开冰箱门的瞬间,-18℃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恍惚意识到,妻子展文莲离开已经快4年了。
桂*民从不提“死”,只是说“她睡过去了”,这并不是“狡辩”。他清楚地知道,妻子正以头朝下的姿态,“沉睡”在容积升的液氮罐内,在-℃的条件下,时间对她来说仿佛是“静止”的。
这不是科幻电影。目前世界上有上百人被低温保存,并期待未来能够“复活”。桂*民的妻子展文莲,是中国的第一例。对于这个“第一”,桂*民满不在乎,这是他的妻子、爱人,是他心中的“唯一一例”,他对这样做的解释是“舍不得”,没别的。
桂*民在清理妻子的遗物
年5月,桂*民开始了独自的等待。30多年共同的生活,硬生生刻进他骨头里。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执拗地保持着生活的原状,记住很难,但忘记更难。个日夜后,他才发现等待也可以“不漫长”,他终于发现生活还要继续,还有好多事没做完。
年年关将近,客厅的飘窗上又摆满了绿植,郁郁葱葱的,桂*民很少打理,只记得有一个虎皮兰,是妻子还在时就有的,如今已经冒了新芽。他是个粗糙的男人,说不了细腻的情话,连思念也只有干瘪表达:你说植物也挺奇怪的,你说死了吧,它还活着。
不会“过期”的爱情
桂*民觉得自己老了。
一个人看电视、看书的时候,看到动人之处,他竟也会眼泪打转。他一直觉得,知天命年纪的人是不轻易落泪的,但他总忍不住把自己带入到那些情绪里。他觉得老了,年轻时总闷着头做事干事,现在一个人待久了,忍不住多想。
桂*民只有在很亲密的朋友面前才会表现出崩溃。聊起妻子,他懊悔当时如果能再仔细一点,可能现在她还能坐在这里。他自责这份“过了头的爱”:“那时候她说难受不愿做(化疗),我就同意了。”
年,展文莲查出肺癌时已是晚期。桂*民怎么也不相信,上个月还能一口气做50个俯卧撑的妻子怎么就被下了这样的决断。癌症病房里,众生相被阴沉笼罩,只有展文莲一个病人,拎着吊瓶到处跟人说“你看我也是癌症,我也没事”,还跟病房里的大夫说,等病好了要来做志愿者。在桂*民眼里,妻子始终对生活保持热情,即便到了后期癌症转移,她依然有强烈的求生欲。
化疗是痛苦的,展文莲坚持不了,“说啥也不做了”,桂*民只得同意。
变化不是突如其来的,但等人意识到的时候为时已晚。年12月,展文莲的癌细胞转移至脑部,2个月后,她住进了临终关怀病房,并提出死后捐献遗体。那时,她已经不能完整表达了,好在意识清醒。桂*民却陷入了束手无策的境地,他找遍了所有方法,却依然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点点消耗。那时,他记得医生的一句话,把他点醒了。
“桂老师,老天都很公平,也许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觉得她太辛苦,想让她休息一下。”
在桂*民的印象里,展文莲一直没为自己活过,“满脑子都是别人。她是家里的老大,操心弟弟妹妹的生活。出门买东西都是想着别人,从不说自己喜欢什么。”夫妻二人恋爱多年,年轻时,桂*民为了爱情,放弃另一个城市的工作来到山东。这么多年,妻子在他心里一直是“没心眼”“热心肠”的小姑娘,如今却要……桂*民心里有一万个舍不得。
就在这个时候,桂*民接触到了人体低温冷冻。这像一把“稻草”给了他希望。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做出这样“惊天”选择的原因很简单,他坦言“舍不得、没待够”。“对我来讲很朴素,什么医学贡献都靠边站,就一个舍不得,没别的。”
而就是这样的决定,直到现在,网络上、身边人都有不同的看法。年1月13日下午,桂*民告诉新时报记者,曾经有朋友在得知以后将他拉黑。
桂*民性格执拗,他并不在意这些,他觉得这始终是局外人的观点,对“冷冻”不了解。“你说冷冻能失去啥?你啥也失去不了,是不是?如果火化,一把火就啥都没了。”桂*民说,“我们现在冷冻起来了,如果说哪一天这个实验失败了,最坏的打算还是去火化,给你多一个选择,你为啥不选?”
早在几年前,桂*民就跟妻子对“死亡”有过探讨,当时夫妻俩说好了,“能捐的都捐了”,也一起看过《三体》编审杜虹冷冻头部的报道,“当时我们觉得这个挺好,还说有钱咱也弄。”所以直到现在,桂*民都觉得,选择“冷冻”并不是一个心血来潮的想法,“因为本来就想捐献,冷冻也是捐献的一种。”
“她肯定是同意的”
人体冷冻给了桂*民新的选择——人的遗体若在极低温环境下保存,待到未来其所患疾病可以治愈时,他(她)或许还能被唤醒、复活。
桂*民开始搜集资料,跟医疗专家团队做了各种沟通。不是任何人都能满足冷冻条件,在评估符合标准后,他才正式下定决心。
桂*民回忆,在临终关怀病房,他跟展文莲提了两次。第一次说的时候,她没吱声。“她能听明白,那时候,可能觉得自己还能坚持。”
第二次说是年4月,“我跟她说,我也不想这样,但是现在真的是没办法。你自己也痛苦,要不,我给你找个地方,你先去睡一会儿,就是时间长一点。到时候这个病能治了,我来喊你。”桂*民说,“我那时候还逗她,我说过来喊你,你可别装睡不醒啊。”
那时候展文莲已经不能自主表达了,也控制不了自己的面部肌肉,桂*民坐在床边,隔着护栏问妻子,同意的话就捏捏他的手。
“她肯定是同意的,不然也不会抓我的手。”说完,桂*民的脸朝向了另一面。
年5月8日凌晨,展文莲的呼吸和心跳停止,主治医生宣布病人死亡,低温冷冻的医疗团队迅速接手,55个小时的手术以后,桂*民见到了妻子,这是他强烈要求的,进入罐体之前一定要看一眼。
桂*民看了一眼心里就踏实了,“真好”,他忍不住说,眼前的展文莲像睡着了一样。
从那天起,桂*民就进入到了另一种生活状态。
幸运的是,展文莲“沉睡”的实验室距桂*民家只有半小时车程。最开始,他没事就去,带着她的手机,给她唱歌,她只爱听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桂*民边放边跟着哼唱,眼泪在眼里直打转……后来他去的少了,“得提前预约,还得总麻烦人家周末来给我开门”,但重要节日他从来都没落下。
这些年,桂*民与实验室专家们保持着沟通。一来是他会问,二来专家们也会主动聊。最近他得知,实验室正在寻求新的合作,研究可视化的罐体。未来的某一天,他甚至可以看到妻子的头部。这对他来说算是个好消息,现在虽然罐体有监控,但都是数据,包括他自己也想知道,妻子在里头到底是什么样?
谈起这些的时候,桂*民嘴上说“自己也没有那么难过了”,他说他“走出来了”。家里人担心他,去年才把展文莲的大部分照片和手机收了起来。客厅的飘窗上新换了一批绿植。这些细小的变化,也让桂*民意识到,自己还有母亲、儿子,这些人和事还需要他奔走,生活还是要继续。
但他的悲痛在眼里,一回忆起因束手无策而分别的瞬间,泪水总会在眼眶里转,可只要说起“单纯”“好骗”的展文莲,眼里就会泛着光。那是一种嘴上嫌弃,却掩饰不住疼惜的爱意,藏不住,也无需掩饰。
人至少要抱着希望生活
崩溃的时候当然有。3年多时间里,桂*民除了上班几乎不出门,两点一线的生活让他尝到了寂寞。“出去干嘛?那些朋友都认识她,说点啥也能绕到她身上,提啥提。”他甚至一度排斥,“当你把一个什么事变成了你自己的这种习惯以后,就很讨厌。”原来从不在家喝酒的他,甚至一度拿酒当水喝。他那时只想着过一天算一天,第二天先睁开眼再说……
妻子展文莲的手机一直没有销号,各种社交账号也是处于登录状态。
如今,桂*民开始考虑以后的事了,他还有家人要照顾好,一想到这些,这份所谓的“等待”就显得没那么漫长了。与此同时,他也有了新的担忧,那是关于未来的。
桂*民开始担心,未来如果妻子“苏醒”了,她谁也不认识该怎么办。这种担忧让他觉得“残忍”,于是他决定成为志愿者,机会合适也把自己冻起来,“我们毕竟一起生活了30多年,万一哪天她醒了,我还要陪着她,她睡过去的这些日子啊,我就给她一点一点补回来,她不至于太孤独……”
于是现在桂*民开始整理妻子的相片,存到电脑上、硬盘里,他从不是刻意的记录,有空了会敲几句,包括每年的大事,他和家人的经历。“万一哪天她能看见呢……”
“未来再见时,希望我们还是这样,还继续是相亲相爱的,我希望这个记忆不要因为冰冻而失去了。”这是让桂*民感到希望的瞬间,他希望这只是一场“生离”,虽然他清楚的知道,签署同意书时的条约,“简单来说,就是只管冻,不管活。”
但,人至少要抱着希望生活啊。
桂*民怀揣着这份未来的承诺,开始了新的生活。可每年那些重要的日子里,他总会梦见妻子,就在身边跟她说话。桂*民觉得自己迷信了,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在他的潜意识里,妻子一直都在身边。
济南的冬日里,太阳下回到地平线的速度总是很快。桂*民习惯性地打开冰箱,他指着门上的蝴蝶装饰物念叨,“这还是她在的时候弄的”,他看了看“余粮”,“这些、还有这些,等周末的时候做给他们”,桂*民拿出一些粗粮,打算熬一锅粥,自从查出糖尿病后,他的饮食变得简单。
锅里的粥“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碰到窗户变成水珠迅速下滑,看着家里这份难得的烟火气,桂*民出神了。
关于人体低温冷冻几个疑问的解答
1.目前世界上能独立实施人体冷冻的机构只有4家——美国的CI、阿尔科,俄罗斯的KrioRus和中国山东的银丰生命科学研究院。
2.关于人体冷冻的费用,国内暂时没有统一的标准。展文莲的冷冻资金,大部分来自银丰生命科学公益基金会。至于个人出资多少,冷冻机构和桂*民都没有透露具体数字。
3.关于人体冷冻面临的法律风险,展文莲是在被宣布死亡后才介入手术的,是通过遗体捐赠的方式规避的风险。
4.根据公开报道,山东银丰生命科学研究院成立至今,真正实施完成的冷冻人是10位。其中,年龄最大的72岁,最小的年仅13岁。
5.并不是所有志愿者以及患了不治之症的人都可以满足人体冷冻所需的条件。而是需要冷冻专家根据志愿者当时的情况进行判断。
6.世界上第一例志愿者在美国7年被冷冻,至今54年,没有复活。
7.冷冻人苏醒后的一切,至今都没有准确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