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莉荐艾平:热气腾腾、自在阔大
这位作家有能力使读者顺着她的眼光重新看呼伦贝尔。那是热气腾腾、自在阔大又有所敬畏的草原生活;那是穿越草原风光表象的书写;那是属于“一个人的呼伦贝尔”。从这些文字中,我们认识到我们与我们的不同,但也认识到我们和我们的相同。由此,我们也得以重新理解草原文化、游牧文明,重新理解远方神秘悠远的人的心灵以及我们身在的丰饶复杂的现实世界。
——张莉
张莉:河北保定人。学者,批评家。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文学博士。著有《浮出历史地表之前:中国现代女性写作的发生》、《魅力所在》、《姐妹镜像》及对话录《牙齿是检验真理的第二标准》(与毕飞宇合著)。获第三届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年度华文最佳散文奖等。现为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中国现代文学馆特聘研究员。
我的两个额吉
艾平
我的家无边无际。
呼伦贝尔草原面积八万平方公里。在我上小学的时候,蒙文教科书这样写着:在呼伦贝尔草原,牧业四旗平均一平方公里有十个人,有的地方只有四个人,主要是游牧的蒙古族、鄂温克族和达斡尔族。
这里没有公路,没有电线杆,夏天绿草和繁花淹没了马蹄,掩映着白莲花一样的蒙古包;冬天大雪覆盖了一切呼吸,只有夕烟和马群、羊群在缓慢地变幻着形态。蓝天下的地平线浑圆而漫长,人们常说那就是天边。天边因为你的追寻而永在远处,我小的时候非常想到天边去看看,可是一次都没有成功。我那英勇无畏的海骝马呀,它总是在嘴巴没有亲吻到天边彩霞的时候就耷拉下耳朵,累得大汗淋漓了。
大野浩瀚,不能说哪里我的家,只能说草原就是我的家。骏马的四蹄走过四季,我们要在季节的变换中,寻觅水草丰美,气候适宜的地方游牧。我们在吃草尖的马群带领下,不断地迁徙,到处都有扎蒙古包的地方,我们的家园和天地一样辽阔。
我的人生记忆是从一盏佛灯开始的。
我就像一只母马肚子里的小马驹,每天聆听着星星的声音和大地的心跳,慢慢长成。当靛蓝的夜色再次来临,我突然一抻脖子,闻到了原野上风的新鲜味儿。我来了,在温暖的草地上打个滚儿,站立起,眼前一片明亮。我看见佛像前那盏日夜不熄的*铜佛灯,它玲珑灿烂如刚出壳的雏鸟一般轻盈跳动,那就是我的生命之光。
我记得自己被一条长长的红绸子捆绑在小*马的身上,辽阔的草原便慢慢地在我身旁后退。我不知道自己是个还没有抱过小牛犊的孩子,也不知道这是往哪里去。但是作为一个人,我在那一刻具有了不可更改的属性,我的血液和呼吸,我的步伐和歌声以及我注视万物的眼神,都蕴含着来自草原的安详和勇敢。
大额吉说是小额吉给她生的我,小额吉说我是佛给这个家送来的孩子。为了吉祥如意,她们给我在头顶留下一簇短头发,在后脖根留一根小辫子,其余的位置便剃成光溜溜的样子了。这是古代征战时,圣主成吉思汗发明的发型,为的是马上射箭挥刀,头发不影响视线。
说到这里,我还得告诉你,我小时候的这种发型,现在竟又悄悄地时兴起来了,原因是五彩呼伦贝尔合唱团的那个胖小子剃了这个发型,于是人们为了自己的孩子也能参加儿童合唱团,纷纷模仿,他们想让自己的孩子参加合唱团,是想让后代过上城里人的生活。要是孩子考不进去的话,发型还要改回来,因为当孩子进城上学的时候,这个发型就显得有些与环境不和谐了,当然谁也不愿意被视作另类。
我在马背上飞着长大。如果让我说自己是如何学会骑马的,我说不出来。学骑马,那不是草原孩子的功课,我们的摇篮就在马背上,天生就是骑手。我模模糊糊中觉得是大阿布,轻轻一拍马屁股,马就把我送出十来里地,到了小额吉和小阿布放羊的营盘。他们把我从马鞍上解下来,给我吃肉干和酸母姜(草原野生植物)。然后,小阿布就把一头小牛犊递给我,让我骑着小牛犊在草原上跑。他还教我甩鞭子,我练得一鞭子下去,能打得在洞口探头的鼹鼠弹到针茅草那么高。说了怕没有人相信,在三年困难时期,为了糊口,我用鞭子,抽断过狍子腿,猎杀过好多的旱獭子和野兔。
两个额吉和两个阿布从来没有对我隐瞒什么,我对自己的身世没有什么匪夷所思的感觉。我有两个额吉和两个阿布,他们都把我当成小骆驼,时时刻刻捂在心口上。我十岁了,都能拿着套马杆套小牛犊了,每天晚上我还要摸着大额吉的乳房入睡。当小额吉来住的时候,我就黏在她身上,等着她给我篦头发上的虱子和虮子。大额吉眼睛花了,看不清了,她只能在冬天里把我的皮裤和蒙古袍拿到包外去冷冻,然后一抖落,那些小小的寄生虫,便像黑芝麻一样落在白雪上。小额吉年轻,她总是在我们家接羔和打草、杀冻肉的时候,骑着她的小母马赶来帮忙。
我小的时候草原缺孩子,有布氏杆菌、梅*泛滥过的原因,也有长期在极寒天气中生活,牧民普遍患有风湿症的原因,寒大的男人女人是不会怀孕生孩子的。我的大额吉常年在冰天雪地里劳作,挤牛奶、接羔、放羊,就是一个严重的风湿症患者,她的双手就像长出了木疖子的树枝一样筋骨嶙峋,两条腿也弯成了马肚子那样的圆圈。大额吉和大阿布的家庭和草原上很多家庭一样,没有孩子。
我的小额吉和小阿布,是一对漂亮的夫妻。他们都是高高的个头,骑在当时还没有消失的蒙古矮马上,两条腿都能蹚到地上的草尖了。他们的皮肤虽经过风吹雨打和高原阳光的暴晒,依然像奶豆腐一样洁白细腻,他们细长的眼睛由于有浓密的睫毛衬托,显得如云如雨,透出幽深的光泽。他们的嘴,有棱有角,錾刻出来的一般。在他们的故乡,曾经发生过嘎达梅林起义,由于农耕的铁犁日益逼近,他们成了失去草原的蒙古人。他们翻越大兴安岭来到呼伦贝尔,追寻游牧生活,被人称作短袍蒙古。由于他们的故乡已经半农半牧,他们的蒙古袍,几经异化,变短了,大襟到了膝盖上就不再延长了。
他们青春旺年,健康开朗,生命的力量和呼伦贝尔大草原的盎然万物相得益彰。他们辗转在草原上,形影相随,相亲相爱。虽然他们没有牛羊和蒙古包,只能给放苏鲁克(解放初期牧区实行的委托放牧方式)的人家打零工,给白音(蒙语,富牧)家放牧,栉风沐雨,爬冰卧雪。可是他们生的孩子,像小马驹般壮实。他们每天用皮口袋装着两个幼小的孩子,揣在胸前的蒙古袍大襟里面,出去放羊。小额吉在绿野长风里,解开胸襟,露出羊脂一样饱满的乳房,让孩子咕咚咕咚地吸吮乳汁,令不少草地人家看得眼热。
我的两个额吉相识在夏天的河边,绸缎一样柔软的河水打了一个又一个弯,映出一连串小额吉的马影子,五彩缤纷地晃着我大额吉的眼睛。我的大额吉是来拉水的,我的小额吉正在河边洗濯她的两个孩子,那就是我的姐姐萨如拉塔拉和我的哥哥孟和沙。这两个日夜被装在皮袋子里的孩子,身上长了热痱子,经清爽的河水一洗,舒服得不得了。他们光着身子在柔软的沙滩上乱跑乱爬,不一会儿,又拱在小额吉的身旁,一人叼住一只乳房,像小牛犊那样吃鼓了肚子。那是一番怎样生动的景象啊,天碧蓝,水碧蓝,草碧绿,还有红的萨日朗和*的金针花开放,太阳长长的手指在一对胖胖的小屁股上移动着,马儿站在水中享受凉快,尾巴撩起无数金子一般亮的水滴……我的大额吉看着看着,突然就哭出声来了。
小额吉正要向大额吉问个好,见状赶紧就走了过去。
大额吉说:“把你的皮口袋换一换吧,都到伏天了,孩子的屎尿味要招苍蝇的。我包里有刚刚熟出来的羊胎皮,比湖水还要柔软,比冬天还要洁白。我拿给你。”
小额吉说:“姐姐我知道你喜欢我的孩子,可是他们都有点大了,姐姐抱不走了。我就给姐姐生一个孩子吧!在草原上骑马走过的人都说,姐姐是最能干的女人,姐夫是不贪酒的男人,家里还有自己的羊群,能把天下的孩子都养大。”
我的大额吉说:“可怜呐,你生孩子太辛苦啊……”
小额吉说:“可怜啊,没有孩子的蒙古包是空的,经不住大风刮呀。”
就这样,小额吉在我们家的包里吃了一顿羊肉干下的面条,给姐姐哥哥换上了羊胎皮的襁褓袋子,便回我小阿布放牧的营盘去了。她走到时候,大额吉在蒙古包门口向小额吉的背影扬了三勺子牛奶,一直看着她,骑在马上,一前一后背着两个孩子,渐渐在天地之间成为一个小小的黑点。
小额吉一走没有音讯,大额吉在河里把油乎乎的羊毛洗得跟棉花一样白,擀成一块大毡子,把几头母牛的初乳,都做成坨,等着小额吉来。到第二年接羔的时候,大阿布把桦树皮的小摇车,用马肚皮绳子吊在了乌尼(蒙古包的撑杆)上,他们坚信不疑我的小额吉一定会给他们送来孩子。
“让你说出来的是话,让你站着的是地。”这是巴尔虎的老谚语。第二年打草的时候,小额吉的马蹄踏着满地的清霜,哒哒哒地来了。小阿布的枣红马在前开路,让小额吉的马踩着他的马影子走,恐怕前面突然跳出一只兔子,或者出现豆鼠洞,惊了马,使即将临盆的小额吉有什么闪失。
蒙古包的炉子里压了羊粪砖,除了套瑙(蒙古包的天窗)故意露着一小块蓝天,支出铁烟筒,其它的地方都严严实实,我诞生在大额吉擀制的白毡子上。新鲜的羊汤和牛奶香气四溢,门外的马儿和瑙嗨(蒙语,狗)似乎明白了这个家发生了什么大事,静静地不出一点声音。
大阿布手里是他亲手刻的一只木弓箭,小阿布手里是一块湖蓝色的绸子。我有多么好的命啊,在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就有两对父母在为我操心。大额吉后来告诉我,当蒙古包里传出我的第一声啼哭时,马竖起了耳朵,直晃脑袋,瑙嗨用嘴掀起了皮门帘,要进包看个究竟。大额吉赶紧出来告诉门外的两个男人——是个小子。
四十岁的大阿布乐疯了,一个箭步就冲到包门口,把木箭头插在了门楣上。蒙古男人,他找不到一句可以表达喜悦的话,便一脚上了马蹬子,没等坐上马鞍就拍了马屁股。马一个蹶子跑出几十里路,翻越了云雾缭绕的宝格达乌拉山,在一座叫阿尔山的小庙里找到了格斯贵(五等职级)喇嘛,求他赐给自己的儿子吉祥平安。格斯贵喇嘛在*的教育下对以往的信仰讳莫如深,可是大阿布长跪不起,他只好开口。他说这孩子是佛爷给你的,是还愿的命。待他长到七岁,你要把它送到五台山出家,不然保不住。大阿布一听更是不肯起身。格斯贵喇嘛只好拿出一盏紫铜小佛灯,亲手点亮。
佛光万里,照亮了蒙古人渴望的眼睛。大阿布为了这灯不熄灭,一只手将它搂在胸襟里,走马回到艾里。这盏佛灯在我们家整整点了十五年。无论春夏秋冬,还是走奥特尔(蒙语,游牧场)放在勒勒车里,都不曾熄灭。小额吉多次告诉我,说大额吉每天晚上都要起来一次,给这灯填油续捻,她用自己的命来守着这盏灯,直到去世。
如果有人问我,是从什么时候这么称呼两个额吉和两个阿布的,我无法回答。我只知道每天早上给我熬好茶,给我烤热了袍子和靴子,把我从羊皮筒子里拽出来的额吉是大额吉。在马鞍上搂着萨如拉姐姐从彩霞里飞来的额吉是我的小额吉。领着我出牧放羊,教我认识各种牧草的阿布,冬天用雪给我搓脸蛋,以免我留下冻伤的阿布,给我的海骝马修整铁掌的阿布,是我的大阿布;在蒙古包前下了马,总是有羊腿骨棒带给我,不等喝碗奶茶就赶紧给我砸开那骨棒,把骨髓递到我舌头尖上的阿布,把我搂在他的鞍子上,和他一起追赶狍子的阿布是我的小阿布。
大额吉和大阿布整天在我身边,小额吉和小阿布总是在新月升起的初一初二来艾里看我。我老远就听到小额吉的歌声,那是比草原上的小路还要蜿蜒悠远的长调。我的小额吉、小阿布出牧在达赉湖的北岸,到来的时候,肩上除了舍不得吃的羊腿,还有一个装满了山泉水的干羊肚子。那一天,风都乐得围着蒙古包打起转转,把许多的蓝蝴蝶从一头小牛犊身上吹到另一头小牛犊的身上。
大额吉穿上没有补丁的紫袍子,扎上橘红色的绸子腰带,换上洁白的包头巾。她小心翼翼地用银碗斟满甘甜清澈的山泉水,衬着湖蓝色的哈达,端端正正放在佛爷的像前。我老老实实坐在门西边的狼皮褥子上,等着听大额吉说话。大额吉总是在这个时候跟佛爷说一些平常我听不到的话——蒙古包的门不能天天敞开,心里的话在佛爷的面前才能说出来。我们家的孩子、我们家的牛羊,还有我们家的天鹅和狼崽害怕呀,黑灾白灾你走吧,回到佛爷的脚底下像瑙嗨一样趴着吧,那里才是你们的家……喝完这碗不会在风雪里结冰的泉水,你们就痛痛快快地离开吧……
接着小额吉会用她带来的泉水煮上羊肉,在喷香的肉味中,大阿布和小阿布促膝而坐,通宵达旦默默饮酒,两个额吉在一边唱起她们出嫁时唱的歌。天亮了,我醒了,歌儿和奶茶还是滚热的。
没有人在我的面前曲意掩饰,艾里四邻相聚的时候,人们都会夸我像小额吉一样的长眼睛好看,还有一副高挑的身架子,很像我的小阿布。人们还说我手巧这一点是从大阿布的身上传下来的。我会做马鞭子,我挑选的皮鞭梢总是结实又爱出响儿,我还会使用吃肉的刀刻做奶豆腐的模子。这都是大阿布教给我的,他常常说:“马上坐一个手艺人,比坐着一个光会吃肉的人强,过河的时候你就知道了。”生我的父母和养我的父母,就这样把他们的生命融入了我的生命里。
我是小额吉给这片草原生的第一个孩子,我的名字就像露珠,在草原上的每一株草的草尖上滚过。人们念叨着我的名字,赞扬我的小额吉和小阿布,说是当年化作了湖水的呼伦和贝尔,如今转世在达赉湖岸边的草场上了,他们的袖子里装满了来自湖底的珍珠,每一颗珍珠就是一个漂亮的孩子。
有人在敖包前等待着小额吉和小阿布放羊归来,像叩拜佛爷那样五体投地,说家里遍地的牛羊在乱跑,就缺一个牵着头羊的好小子。小额吉和小阿布赶紧下马,说要是你命里有儿子,我们过年打草的时候,就会把骏马拴在你们家的拴马桩上;有的人家赶来满山坡二岁子羊,跟小额吉说,他们家里的勒勒车里还有数不清的珊瑚、琥珀和金银,有一辈子穿不完的华达呢和团花织锦缎,将来一定好好报答你肚子疼的恩情。小额吉说,年年揣驹子的是健壮的母马,年年肚子疼的是高贵的女人。在我的眼睛里金银财宝不如一碗滚烫的奶茶,千万不要让我们背上不好听的闲话。你要是能等,就快快赶着畜群去寻找那黑绿黑绿的野韭菜吧,到时候你会在风里听见我的马蹄踏碎雪壳子的声音,那就是你的孩子来了。
夏天来了又远去,小额吉和小阿布,起早贪黑,放马牧羊,也在茂密的草丛中顽强地播种生命。每当冰雪消融,就会有一个哭声嘹亮的婴儿和春羔一起呱呱坠地。小额吉在我的身后又一连给七家老乡生了孩子。频繁怀孕,年年分娩,小额吉的身体像牛羊啃过的草场,被一个个蒙古包里的期盼累垮了。
这中间,小额吉还遇上了一个母亲最大的苦难,在父母出门帮人家剪羊毛的时候,我那八岁的哥哥孟和沙饿极了,骑着马过河去找父母,不知道为什么从马背上掉到河里,被湍急的流水冲走了。哥哥出殡前,小额吉用羊血和了草木灰,涂在那小小尸身的胸脯处,她说可怜的孩子是饿着肚子走的,他的鼻子正在四处寻找额吉身上的奶味儿,母子的缘分没有断。要是自己以后生出了有黑红色胎记的婴儿,那就是她的儿子孟和沙回来了。小额吉后来一连生了好几个孩子,都没有发现胎记。可怜的小额吉坐月子的时候,在人家的蒙古包里呆不住,她总是不到满月就上马走开,因为在马上她不必掩饰自己心中的悲伤,不必把眼泪藏在衣服的马蹄袖子里。她呼唤着孟和沙的名字,呜呜地哭出声来,骏马和她的悲伤一起在空旷的草原上徘徊。
小额吉去世之前到艾里来了一趟,她从勒勒车下来的时候,弓着身子不敢直腰,是小阿布把她抱下来的。她歪在蒙古包东边的床上,当我把大额吉煮好的羊汤端给她喝的时候,她把我的头搂在胸前。她和大额吉说:“我的姐姐呀,让你高高大大的儿子,来吸吮几口他小额吉干瘪的乳房吧,你这喝牛奶长大的儿子啊,还没有吃过几口母乳呢,我想记住他裹奶时的模样……”她嘴笑着,眼泪在脸上的皱纹里横流,又上了勒勒车。她把自己生的八个孩子的家走了一遍,不久就去世了。
小额吉走得很安详。我们家在许多天之后才知道这个噩耗。小额吉不许小阿布和萨如拉姐姐招呼她送出去的八个孩子来送葬。她说你们没有见过自己的心,还没有见过牛马羊的心吗?都是像拳头一样紧紧攥着呢,分出来一个手指头,孩子们留给父母的孝心就不像拳头那么结实了。
她把自己身上藏着的小口袋拿出来,传给了萨如拉姐姐。口袋里有九个最珍贵的宝贝,那是她在世的九个孩子落地时剪下的脐带。这九个脐带在小额吉心口上珍藏了一辈子。小额吉交给萨如拉姐姐的时候说:“没有额吉了,你要把这个保护好,将来他们走的时候要带上,不能让他们托生的时候身体有残缺。”这是小额吉唯一的嘱托,这个在草原上生养了一生的女人,没有其它放不下的事。那九个脐带已经干枯萎缩,像坚硬黝黑的小石块,一个一个都差不多,小额吉抓起一个就能说出是哪一年生的哪个孩子的。萨如拉姐姐说,不知道额吉在一个个病痛难熬的黑夜里,曾经抚摸了多少回,亲吻了多少遍……
小额吉的经历变成了草原上人人传颂的故事,故事里我圣洁的生身母亲被尊称为“替佛爷给我们送孩子的媳妇”。*府奖励英雄母亲的时候,我和大家一起从广播喇叭里得知她的名字叫赛吉娅,好命运的意思。如今她的名字还写在厚厚的地方志里,她的孩子已经一个一个带着自己的脐带走了,在世上想着她的人只剩我一个了。
我的大额吉是在我十五岁的那年故去的。她的风湿病侵蚀了心脏,常常胸闷后背痛,发病的时候脸色青白,一头冷汗。我记得那是个静寂的早晨,草原没有一丝风,卧在河边的草丛中能听到蜻蜓飞翔的声音,站在山坡上能听到乌兰泡里天鹅翅膀击水的声音。她给我扎腰带的时候又重复起常常挂在嘴边的话:“我的骑海骝马的儿子啊,看着你长成了男子汉了,额吉可以闭上眼睛歇息了。”我说:“亲爱的大额吉呀,快让你不吉祥的唠叨顺着乌尔逊河漂走吧,因为你的儿子一听到这些话,心就像掉进了冰窟窿。”
我在凉快的山下放马,想着中午大额吉的肉干蜇麻子(一种野菜)汤和黑面开花大馒头。我的海骝马,却好像有心事,它不吃草,蹄子直刨草皮,脖子直往艾里的方向挣。
自从畜群变成了集体财产,家里靠工分生活,日子没有以前那么富裕了。我放弃了读书,回嘎查当了马倌。那时乌兰夫允许牧民在集体化的同时保留少量自留畜,别人家都把自留羊当眼珠子一样心疼着,别说吃肉,连卖出去换点零钱都舍不得。只有我家冬天夏天都杀羊吃。大额吉说:“还是把膘情给我可怜的儿子吧,下夜的时候身上有肉,比穿皮大哈(套在蒙古袍外面的毛皮大衣)抗寒湿。”
那时候杀一只羊,可舍不得像现在这样先敞开肚皮造一锅手把肉,筋头巴脑都没啃干净,就把骨头扔出去。每当杀羊,大额吉要经心在意地忙乎好几天,直到将最后一把肉末做成美食。草原上再没有比大额吉心思巧妙的女人了,经过她的料理,我们家一头羊能顶别人家两头羊吃。
大额吉杀羊手法相当利索,加上抓羊的时间,整个过程用不了一个钟头,而且不会落在羊腔子外面一滴血。她不慌不忙,像一个的手语者在深情地讲述着心中的故事,全神贯注地操作,转眼就肉是肉,骨头是骨头,下水是下水地把那羊演绎成为一个个精美绝伦的作品,然后以不同的方式保存起来,供全家慢慢享用。
大额吉先用短把的套马杆,在羊群里套住一只八个牙的羊,放倒在青草密布的地上。她将膝盖抵住羊脖子,用锋利的尖刀在羊的胸肋下一划,三寸长的口子张开,她伸进一只手掐断羊的心血管,羊的痛苦还没有开始,便在这瞬间和它的灵*一起消失了。
草原外面的人,可能听过蒙古骑兵横扫欧亚大陆的铁血故事,很少知道蒙古人的心肠其实很软,就像那大地上的天下第一曲水莫日格勒河一般柔情绵延。男人会把受伤的牛用肩膀扛着回家,女人会用自己的乳汁哺育母羊抛弃的小羊羔,永远不会抛弃任何一个用眼睛看着自己的生灵。杀羊杀牛的时候,不允许刀在牛羊的身上拉锯,那样牛羊会痛;不让血淤在牛羊的肉身里,那样意味着它们的灵*还没有走开;更不能让牛羊看到自己的血,在蒙古人的眼里牛马羊和人一样聪慧多情。
大额吉从羊肚子中间开始剥皮,然后取出所有的内脏,她用一支头上包了布的筷子抵住肠子头,两手不停撸着,迅速把羊肚子和羊肠子翻过来,洗净。大额吉用一只去了尖头的牛角当漏斗,把羊腹腔里洁净的血,灌入羊肠,然后一段段用缝衣服的线扎住,正宗的羊血肠就是这样制作完成。现在旅游点往羊血里加上花椒大料香菜和一半面粉,制作的那种面血肠,是蒙人的东西。你说也怪,游客们竟然还吃得一个劲儿啧啧称赞,我想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尝过原汁原味的羊血肠,不知道有多么鲜嫩喷香。
接下来,大额吉开始剥羊皮,她使用轻快的尖刀贴着羊肋条刷刷地往后探,待只剩下脊背处没剥的时候,便两只手拎两个羊后腿,膝盖压住剥开的羊皮,使劲向前推一把,整张的羊皮就下来了。
杀羊的当天我们不吃肉,我们只吃不易保存的鲜血肠;第二天我们吃下水汤,我们家的下水汤里比别人家多一样东西,就是大额吉在草原上捡来的花脸蘑;她把余下的羊肉切成细细的条,用盐和酒浸透,在阴凉的上风口晾成肉干,装进密不透风的羊肚子里面,放几个月都是新鲜的。此后我们家的奶茶里天天有肉渣,稀粥里天天有肉块。招待客人时,大额吉会烤风干羊心羊肝给客人下酒,剩下的骨头她也不丢掉,她要把骨髓掏出来炼油,炸软软的白面果子,给我带着放马的时候吃。
每次杀羊大额吉要精心保留的,是二岁子羊的肩胛骨。在蒙古人的眼睛里,二岁子羊的肩胛骨纹理中蕴含着许多信息,今年草场旱不旱,冬天雪大不大,有没有鼠害和虫害,请个喇嘛看看二岁子羊的肩胛骨就都明白了。还有嘎拉哈(蒙语,羊后腿关节骨),那是她给我的姐姐萨如拉攒着的。哪一个蒙古姑娘出嫁的时候没有一口袋羊脂玉一样的嘎拉哈,在勒勒车里哗啦哗啦响呀。游牧人家的女儿嫁出门,因为娘家和婆家都在跟着畜群走,从此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额吉走到了什么地方,不知道自己与分离的亲人何年何月再相见,额吉给女儿带一串儿时玩过的嘎拉哈,让女儿想家的时候,数一数摸一摸就不哭了。
草原上的马,在春天的时候跑青,因为青草刚冒芽,远看有,近看无,所以马不肯在一个地方停留,老是要奔着远处的青色跑。春天已经走到了夏天,地上的草都已经长出了半尺高,我的海骝马呀,到处都有你爱吃的嫩草尖,你为什么如此躁动不安?莫非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
远远望见蒙古包,我就觉得不对劲儿,拴马桩上大额吉的白马不见了,套瑙(蒙语,蒙古包的天窗)伸出的炉筒子里没有飘出炊烟,一进包门,大额吉忙碌的身影也不见了!更怪的是,佛爷当初嘱咐点七年不能熄灭,大额吉每天夜里起来续一次油,一点就是十五年的铜佛灯竟然熄灭了!
蒙古人认为风走过的山冈像温暖的母体一般圣洁,那是他们用尽一生寻找到的原乡。大额吉身穿没有补丁的紫色蒙古袍,扎着橘红色的绸子腰带,换上了洁白的包头巾,卧于她梦想过的地方。长生天覆盖着她历尽辛苦的躯体,云霞在她的脸上变幻奇妙的花朵。她看见亲手养大的儿子在山下的河流里饮马饮羊,茂密的牧草碧绿连天,便放心地闭上了眼睛。她的白马不愿意打扰她的长梦,在一旁徜徉觅食。
大额吉活着的时候常常说,人在小的时候就应该像羊羔那么温顺;人长大了就应该像骏马那样驰骋;人要遇到了相爱的伴,应该像达乌兰泡的天鹅那样一对对形影相随;人要是有了自己的孩子,就应该像母牛那样献出最后一滴乳汁;人到了该走的时候,就应当像骨瘦毛长的老狼,去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不慌不忙地等待长生天叫你的名字。
你要是离开草原将变成另外一个人
额嬷格在晚霞灿烂的时候跟我说,你要是离开草原将变成另外一个人。你的双手将变白,你的力气将变小,你的眼睛将变亮,你的眼界将变窄,你的房子会更保暖,你的身子却不抗寒。我的马背上长大的孙子啊,你五岁骑马,你十岁放羊,十八岁成了远近闻名的玛拉沁。五百只的二岁子羊顶架,乱成一团白色的麻,你甩出一串鞭响儿,乱麻立刻变成一朵朵散在草原上的芍药花;一百头的牛群顺风跑出二十里地,你把套马杆横在草地上,俯身听,就知道它们在什么地方哞哞叫;你知道牛羊做梦的时候梦见了白花花的碱泡子,你懂得每一个季节牛羊的舌头眷恋什么草;冬天你知道哪块冰面下的河水最温暖,春天你知道哪个山谷保存着一尘不染的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你薅一把小草在嘴里尝一尝,就知道自己走在啥地方,离家有多远;马在水里游,你在马背上抱着小羊羔过河;马蹄子陷进壕沟急刹车,你能从容地越下马头不受伤……我的孙子呀,草原上人人夸赞的玛拉沁,你是否懂得额嬷格的心?
额嬷格呀额嬷格,我的心里有一个庄严隆重的上马礼,我怎会不懂你的心?
那时文革的阴影没有被驱散,草原上的古老的风俗和礼仪,都藏在巴尔虎人的梦想里。额嬷格第一个把“上马礼”从记忆深处找出来,亮亮堂堂地展示在阳光下。
过去草原上的父母给男孩子办上马礼,一般都是在孩子七八岁大的时候,杀羊置酒,由孩子的父亲或者舅舅,把孩子扶上一匹漂亮马,在浩特(蒙语,营地)里走上一圈让大家看一看,便开始请乡亲们喝酒唱歌,为孩子献上美好的祝福,就算礼成了。我五岁零十个月的那一天,你把我举在马背上,我的腿够不到最小号的马镫,你就用红缎子把我捆在马鞍子上。一条蓝色的哈达在我胸前飘,你手牵着马缰绳在前面走。从晨雾中出发,到星星眨眼的地方,你一连走了三个浩特,腿肿得到家褪不下靴子。你带我拜见了三个可托付的人。你说的话,我当时不知道有多重,现在每一次想起来,虽然脸上带着笑,眼泪还是忍不住。
“我把这没有阿爸的孩子交给他的好叔叔了,请你教给他套马的本领吧!我把这没有阿爸的孩子教给他的好舅舅了,请你教给他养牛的手艺吧!我把这没有阿爸的孩子交给他的好姑父了,请你教他当一个勇敢的男人吧……”你在勒勒车里放了两只新杀的羊,在每一个敖特尔摆了一遍酒。
额嬷格呀额嬷格,虽然如今我的手臂比马的双腿还结实,比猎隼的双翼还坚硬,但我毕竟是你亲手抱大的小牛犊,怎么能不懂你的心?
我记得放暑假那天早上,我闻到了你锅里喷香的奶茶味,睁了睁眼睛,又闭上。你说我的小马驹呀,你赶紧给我打个滚儿爬起来。你把我拎出蒙古包,一直带到牛栅栏前。你两膝抵着地,腿夹奶桶开始挤牛奶。你让我去把半个月大的牛犊子抱过来撞撞奶,只要它在母牛的乳房上吸吮几口,母牛的乳汁就会像饱满的山泉一样喷出来。
小牛犊在草原上抻开四条腿,飞奔起来像一条肥壮的*瑙嗨。我追上它,却拦不住它,我拦住了它,却抱不住它,我抱住了它,却抱不走它……我一个趔趄没站稳,那小牛犊已经窜到了母牛的身底下,叼住了母牛的大奶头。
你脸上往日的慈祥变成了冰,抱起小牛犊,就像抱起一只小狗崽那么轻松,撒在草原上,让我再去抓,直到我把小牛犊抱到母牛的身底下,你紧锁的眉头才舒展开。我就这样在草原上抱着牛犊子跑,过了一夏又一秋,过了一年又一年。一头头小牛犊长成了棒小伙,我也练成了臂力强壮的少年摔跤手。
我在那达慕大会上参加摔跤比赛,获得了第一名,奖品是一头三个月的小骆驼。一个骆驼专业户哥哥,买走了我的小骆驼。我用得到的钱,给你买了一副带银边的老花镜。你忙不迭地戴上,乐呵呵地说:“喝茶的木碗裂缝了,袍大襟上的牛粪末落在羊肉面的汤碗里了,红蚂蚱跳在草心里,露珠的眼睛在花瓣上……你说你都清清楚楚看见了。你说你今后不会把帽子上的皮子缝歪了,敖登高娃妹妹再把不肯吃的药片倒在炒米里你也能挑出来了……你说这阳光真是太亮了……”我看见你的眼泪把眼镜涂上一层霜,急忙低下头去,解开袍子的大襟往外掏给敖登高娃妹妹买的跳跳糖。
额嬷格呀额嬷格,我还记得有一年春天里,你为什么两天没跟我说一句话,看我的时候眼睛在冒火。我怎么能不懂你的心?
小草在冰壳子下面冒出了嫩绿色的芽,春天的信息和闹人的小羊羔一起来到了白亮亮的草原上。咱们家包里的干草上,趴满了刚接下来的小羊羔。你把羊群交给了我,一遍遍嘱咐我:“遇到事情不要慌,那几头大肚子的母羊要生,你就远远地看着它。如果遇上有难产的母羊,你就慢慢地帮着它。”我有点不耐烦:“我亲爱的老额嬷格呀,你都说了三遍了,难道你的唠叨是雪花,要从早晨下到*昏?”
上午羊群很安详,几头待产的母羊一个冬天都没有闻到新鲜的冷蒿味了,忙不迭地用蹄子拨开已经酥软的冰碴子,吃得入迷不抬头。直到吃歪了肚子,才卧倒歇一歇。中午天气一暖和,羊群立刻欢腾喧闹起来,尤其是那些二岁子羊,淘得没有边了,又是跳,又是互相撞,有的竟然跳到空中打度的大跟斗,落到同伴的身上。叨扰得待产母羊,拖着臃肿的身子直往一边躲。我看见一头母羊正在分娩,第一次使劲,没动静,第二次使劲,终于生出来一对小羊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小羊蹄吊在母羊屁股上不往外出了。我按着额嬷格教给的办法,用中指和食指顺着产门,夹紧了羊小腿往外拽,果然一头湿漉漉的小羊羔就在我的手里诞生了。我满怀喜悦地把它放在草地上,不一会儿,它就站起来吸允着母亲的奶头吃奶了。
不一会儿,又有一头母羊生出了一头个黑脑袋瓜的小羊羔。
我正想把羊群拢起来往回走,发现那头小个子母羊也有了生产的迹象。也许是头一次生产,它显得十分惊慌,一个劲儿在原地打转转,就是不知道背风。我帮它转过身体,可是它还是不生,直到它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只生出一点点小蹄子甲。天色暗淡下去,羊群仍然散漫地撒在草原上,老雕出现了,它可能是闻到了母羊生产的血腥味,在羊群边上盘旋着,如果不是看见了我的大红马和我这个跑来跑去的人,可能就要动嘴了。我的耐心消失了。当我使着劲把小羊羔从它妈妈的身体里拽出来的时候,我听到了母羊一声异常的叫。我看到小羊羔安然无恙,并没有发现母羊的子宫已经被我给拽脱落了。由于那母羊一声声接着叫,我才发现它的屁股后面耷拉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拿手一摸是一团肉,开始还热乎乎的,很快就凉了,还沾上了不少草屑和泥土。
当我回家求助你的时候,你说“呼如嗨!基呀嘎呗!”赶紧放下给敖登高娃妹妹熬的羊肉粥,倒满一桶温水,推着小车就到了草场。你让我按住那头母羊,自己轻轻地托起母羊的子宫,用水冲洗干净,一点点送回母羊的腹腔。你又令我提起母羊的后腿,往下顿了几下,最后还在母羊的下腰上系上了一条皮带,然后把母羊放在车上拉回家。这一招真灵得很,第二天,那只母羊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那样开始吃草和喂奶了。
额嬷格,你两天没有给我一个微笑,第三天的时候,你一边给我系紧长长的袍子腰带,一边耐心地告诉我,好牧人是会和牛马羊说话的人,牲畜冷了,你也冷;牲畜饿了,你也饿;牲畜疼了,你也疼……
我还记得你教导我要善待天下一切牲灵,你说它们和我们一样都是草原的孩子,不能互相使用鞭子。我还记得十分清楚,那个冬天的第一场雪,没下多长时间,雪花却像白蝴蝶似的漫天飞舞,然后慢慢地落在了草的间隙中,衬托得遍野的牧草*金般灿烂。早上一推开包门,我就看到了那只大母狼。它离我们的蒙古包不到五十米的样子,支着脑袋,冲着我们趴着,看到人,好像并不害怕,一动不动。
敖登高娃妹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摇摇晃晃往那狼跟前走,含糊不清地喊着“狗、瑙嗨、狗……”那狼眼看着敖登高娃妹妹从它的眼前走过去,还是一动也不动。
的确是一条狼。我急忙操起套马杆,翻身上马,准备发起袭击。我的心里有谱,知道自己抛出去套马杆,就可以套住它的脖子,然后拧紧套子,拖着它,在草原上跑出几里地,它将变成一堆血淋淋的肉。就在我要抖马缰绳的时候,我的肩膀被你甩出的放羊鞭子击中了。亲爱的额嬷格,你不让我去擒拿这只闯入我们家的狼。
额嬷格,我从一个满地爬的孩子在你的手里长成了跑遍草原的马拉沁,跟你学会了数不清的谚语和格言,没有听过你说一句骂人的话,我看见你几次被发疯的牛群气得掉眼泪,没见过你舍得抽牛一鞭子。这可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挨打,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你打人。你?我菩萨心肠的老额嬷格,这是为什么?
它掏你的马群了吗?
它叼你的羔子了吗?
它向你发出凶狠的吼叫了吗?
它阻挡你赛马的道路了吗?
额嬷格,你的眼睛是最明亮的镜子,夜里能看透每一颗云里的星星,白天能抓住每一丝马鬃上的风。你告诉我这条狼不是来祸害人的,它肯定是遇到难处了。
细看,那只狼虽然两只眼睛瞪得很大,耳朵树立着,精神头挺足,可是它吃力的呼吸和凌乱的皮毛,分明显出了它的虚弱。瑙嗨冲到了它的跟前,汪汪地叫,试图要赶走这只狼。只见这狼眼睛里装满了紧张和警惕,还是趴在原地不肯离开,一动不动。
你唤回来瑙嗨,也不让我和妹妹靠近,自己拎着一只羊小腿,走到离那只狼大约五、六米远的地方,把羊小腿往狼跟前一扔,就退了回来。
狼只要站起身,就可以够到那个新鲜的羊小腿,可是那狼依然一动不动。
草原的夜晚,每一棵草摆动的声音都显得非常清晰。我的心跟着那头狼的呼吸在跳。它为什么不离开?趴在我们的草场上要干什么?狼为什么不吃羊肉?
你在等着,我也在等着。
“嗥……嗥……”,那条狼终于发出了微弱嚎叫,那声音像个苟延残喘的老者,甚至被你拴在羊圈前的瑙嗨都没有被惊动。这时候,你已经走出了蒙古包,我也赶忙跟了出去。
清冷的月光下,地上只有两个影子,一个是站起来了的那头狼的身影,一个是你佝偻的背影。突然,我听见狼微弱的嚎叫声被放大了多几倍:“嗥……嗥……嗥……”,那声音凄厉又高亢,在空旷大草原上,像雪亮的探照灯一样,打破了万籁俱静的夜空,幽幽地升起,又固执地向远方传去。我定神一看,啊?竟是你,我的额嬷格,你在帮着那狼大声地叫着!瑙嗨发现了,犬吠四起,在空旷的天空下,愈演愈烈。
这时,我看见了三对绿色的狼眼睛,正像小灯笼那样,在夜色里漂浮着,越来越近。显然是,母狼的伙伴听到了它的呼救声,赶来了。这时母狼把头低向身下的草丛,叼起一只小狼崽。接着,每一条狼都叼起一只小狼崽,飞快地离开了。原来,那母狼一直一动不动地卧着,是为了守护身底下刚刚出生的孩子,在人类的威胁面前,它冒死从早晨坚持到夜晚,才出声召唤同伴来救助,可是它太虚弱了,几乎发不出来声音了。幸运的是,它遇到了你,我的额嬷格,草原万物的母亲,你知道如何帮助它。至于它为何把小狼崽生到了我们家的门前,就成了每天喝茶之后,我们全家人猜不完的谜。
事实证明你说的对,这群狼果然是咱们家的好邻居,它们的家可能就住在周围的草场上,可是它们始终没有伤害我们的牲畜,也没有让我们看见它们留在草地上的影子。
我亲爱的额嬷格,你就这样一点一点把草原交给了我。
你让我给你牵着马,在咱们家的草场上慢慢地走,把心里的话慢慢和我说出来:“我要最后跟你出一回牧,看看今年的碱草长势好不好,看看下雨打雷之后,肥硕的大白蘑是不是在绿草中撑起了小雨伞,看看*嘴丫的小天鹅是不是飞出了芦苇荡,看看那水晶一般闪光的蓝蜻蜓落在了哪一片萨日朗的花瓣上……”
你说,我活到了今天也累了,累得夜里难合眼,老是看见自己走在一个视野开阔的高坡上,彩虹就是我脚下的桥,桥的下面是湖水一般的亚如圭(蒙语,指开蓝色花朵的植物);累得我吆喝牛羊的时候,嗓门像甩不出响儿的旧鞭梢;累得我拣地上的牛粪盘儿时,要先蹲下身子才能伸出手;累得我扳住了马鞍桥,就踩不住马镫,踩住了马镫,就扳不住马鞍桥;累得我下不了三尺高的勒勒车,爬不上宝格德乌拉下面的女人山。
绿野上的羊在慢慢倒嚼,我为你把雨衣铺在山坡上,卸下了马鞍子给你当枕头。歇歇吧,我亲爱的额嬷格,闭上你的眼睛,让带草香的风注满你的胸怀,让手掌一般的阳光温暖你的身体。
额嬷格啊,额嬷格,在我五岁的时候,你给了我一副马鞍子,让我知道只有在马上才能看明白,自己的家在苍天和大地接壤的地方;在我八岁的时候,你给我一把拾粪撮子,让我懂得天寒地冻的季节,自己去找取暖的方法;在我十岁的时候,你给我一条云锦缎的蓝哈达,让我懂得敬天敬地敬长辈敬朋友;在我十二岁的时候,你给我一根套马杆,让我去品尝胜利和失败;在我十四岁的时候,你把畜群交给了我,使我成为一个英勇无畏的玛拉沁。
就让我去告诉那有钱的的客人吧,你的孙子要留在草原上,精心在意给他们放牧,一亩草场养一只羊,再配上三十头牛,三十匹马,我保证,年年交给他们最肥的羊肉和最醇香的奶汁。五年之后,由你亲手把完好如初的草场收回来,我们一家人重新回到自己的日子里。
额嬷格啊,额嬷格,你就安心地在蒙古包里聆听下雪的声音吧,大地凝固了,河流入睡了,牛羊马脚步迟滞了,银鸥和鸿雁都远远地离开了,只有长生天不离开我们,她用一个大银盆,把我们的家装在里面了。额嬷格啊额嬷格,你舒心地在蒙古包品尝香甜的春天吧,觅食牛羊的前头是踏破冰雪的马群,干旱的柳树丛中有一眼潺潺流动的泉……
我是马鞍巴特尔
人历史上曾经英雄盖世,保持着古老的英雄情结,所以草原上的蒙古人喜欢给孩子取名巴特尔,往往一个嘎查(蒙语,村)里就有好几个巴特尔。于是就有了大巴特尔、小巴特尔和巴特尔喇嘛哥哥、骟马的巴特尔等等叫法,以示互相区别。由于我是一个制作马鞍子的工匠,人们就这样叫我了。你不要因为听了我的故事,就好奇地到呼伦贝尔来找我,那是注定要浪费时间的,草原上到处都有我的影子,可哪一个巴特尔都不是你要找的那一个。
知道我原本被叫作骑海骝马的巴特尔的人都升天了,就像在天空上排着队飞翔的鸿雁一样,一眨眼的工夫,它们那拍打着天空的翅膀和留在草地上的影子都看不见了,仿佛被湛蓝的天给洗蓝了洗化了一样,消失的怎么就那么快呢?他们仿佛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就像始终没有存在过似的。人们偶尔像谈论一茬秋草那样提起他们,毕竟认识他们的人越来越少,所以这个世界渐渐将他们忘记了。没见过他们,怎么知道他们当初做的那些事虽然有些好笑,有些奇怪,其实里头还有一些现在的人们无法做到的好呢。
比如毕力格的事儿。
他三十出头的时候,去旗里买砖茶,供销社的巴根那大叔,就让他捎带着到批发部进几瓶海拉尔小烧。他把酒瓶子揣在蒙古袍的胸襟里,骑马往回走,马蹄颠颠地点着草原上的碎玛瑙石,酒瓶子在他的怀里咣当咣当响。他后来说:“长长的虫子就从嗓子里伸出来了,真的是虫子的酒瘾犯了,在我的嗓子根儿闹腾,我实在忑斯(蒙语,忍受)不了,就打开了一瓶,喝了一口。刚盖上瓶盖,马尥个蹶子,我又实在忑斯不了了,又喝了一口,一会儿一瓶小烧喝光了。我的两条腿夹着马肚子,身子不听使唤,左右晃荡,怀里的瓶子响,虫子又把舌头伸出来了,我又实在忑斯不了。我告诉我的虫子,我害怕巴根那大叔会像剔羊似的卸了我的肋条骨。马的耳朵竖起来了,鼻子往外喷粗气,我的虫子也一抖一抖地挠我的嗓子……不就是吗?好办好办,我把每个瓶子的铁片盖子都咬开,每一瓶喝一口,就喝一口,然后盖上铁片盖子,再用牙咬一下,咬的结结实实,结结实实……巴根那大叔你数数,还是,你数数,还是……”毕力格念叨着,就伏在马鬃毛上睡着了。他怀里的酒顺着不严实的瓶口流出来,淋淋漓漓地撒在马脖子上,马被呛醉了,胡乱地嘶叫,摇头甩尾,前腿举在空中,又很快失重落下来。毕力格粘在马上打着呼噜,用汉人的话说就是稳坐钓鱼台,老也不掉下来,最后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到的艾里(蒙语,家)。
还有那个谁来着,啊,对了,空手套白狼的道尔基,他更有意思。
那时候我们整天在一起赛马放马,由于他长得挺黑,大家就叫他查干(蒙语,白)。他总是笑笑说:“黑就黑呗,狍子的屁股白,有啥用?”有一阵子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变得无精打采,像闪了腰的儿马子似的,脑袋垂在靴子尖上整天不说话。原来他是看上了苏木(蒙语,公社)兽医的姑娘乌云挂,可是人家没看上他。他长得的确是有点过于黑了,趴在一匹黑马上,不张嘴露出牙,你看不出来他。也许是长生天想帮帮这个从小没额吉(蒙语,母亲)的傻小子,下了一天一夜大雪。狼找不到食物,便来掏羊群。那时候还没实行建羊圈,羊群就卧在背风的营盘里,抱着团取暖过夜。乌云挂的阿布(蒙语,父亲)常年在外给牲畜治病,乌云挂和她额吉干着急也没有办法。道尔基抓住了机会,他翻穿着羊皮大哈,就像是一只大羊那样,在羊群边上顺着风一躺。狼闻不到他身上的气味,直接就冲进了羊群,他在后面突然伸出双手,拎起了那头白狼的两条后腿。要知道他那可是套马手的双臂啊,力大无比。他把一头健壮凶猛的成年狼当做一张皮那样使劲抖落着,在营盘的水槽冰坨子上反复摔打。那白狼红了眼睛,向下蜷着身子,狼头正对着道尔基的裆部,道尔基的棉袍子外面是翻毛的羊皮大哈(蒙语,皮大衣),狼一爪子就给撕掉半拉大襟,接着就要上嘴掏裆。道尔基将狼腿往上一提,狼毫不示弱,顺势把道尔基的贴身蒙古袍胸前划开一道口子。眼看狼的嘴就要够着人的脸了,道尔基也有点慌,可是他毕竟是个马倌,慌却不乱,拼命一抛,把那只狼狠狠地砸在了冰坨子上。冰坨子上饮羊的水槽里冻着一根给羊搅水的桦木棍子,这一砸给砸折了,尖利的木碴穿进了白狼的脖子。这时候乌云挂和她的额吉拿着草叉子来了,白狼挣断了脖子上的皮,带着叉子又蹿了几步,终于跌倒在雪地上。
结果乌云挂在第二年打草的季节嫁给了道尔基。乌云挂这一辈子,一听到有人管她丈夫叫“查干”,脸马上就冷下来,真像挂上了一片乌云。凭你是多么了不起的客人,作为主妇的她是不会给你添奶茶了。
还有我们家的活了一百零五岁的喇嘛哥哥的事儿。他会听风,只要他往风里一站,就知道马群和牛群已经走出去了多远,有什么车正往浩特走呢;
还有那年巴雅尔家的蒙古包被暴风雪埋了,他和老婆只好在老骆驼胸脯子底下睡了一冬天,第二年生了个大胖小子的事儿;
还有一九八二年过境草原火来时,那匹马的事儿,是这兄弟冲过防火道,把被烟火呛晕了的主人用蹄子扒拉醒,驮在背上冲出来,结果把自己的马鬃马尾烧个精光。别看它成了丑八怪,却落得妻妾成群,圈了三十多匹母马,生的马驹子一个比一个结实漂亮,年年那达慕都是它的儿子孙子拿冠*……哎,当初坐在那达慕的小酒馆里,就着啤酒跟我聊这些事儿的人现在都没了,再说啦,如今这些事也没有人愿意听了。老话说,只有小骆驼的鼻子爱在沙漠里闻母亲的味儿,如今小骆驼都成了埋在土里的骨头了,草原的味儿还有谁来闻呢?
为什么我总是觉得过去的日子亲呢?过去的日子到底给我们留下啥了?可怜啊,骑着摩托放羊的蒙古人不知道,喝咖啡的蒙古人不知道,电视机里穿着日本的丁字裤衩当搏克手的蒙古人也不知道。即使是恨不得把游客用套马杆拽到草地来旅游的达拉嘎(蒙语,官员),还有那卖了草场买阿拉伯马,跟当地马配种,赚大钱的年轻人,围在我的膝盖前,带着赞叹,眼巴巴地等待我手中的白银雕花马鞍完工的时候,也不知道我心里在想着什么。他们会说的只是炉火纯青,空前绝后,民族工艺大师那几个大词儿,我听着,心里的湖面不起一丝风,我可不像那些不擦净牛奶沫子就把胡子伸进酒杯的老头子那么容易沾沾自喜。
我的这点手艺,是岁月给的。现在,我的岁月快要用光了,就像一匹鬐毛没过膝盖的老马,在白云的影子里转悠不了几天了,我还有什么用呢?我所能做的也就这一件事了。要是一天不到我的小工房来,坐在家里我喝不下茶,看不进去电视,心里没着没落的。只有坐在师傅留给我的铁砧子前,戴上围裙做活儿的时候,我的心才能平静下来。
我这辈子,心从来都是和马在一起的。窗外的风来了,我就觉得那是马群,是撕碎漫天云霞,留下满地碎冰的马群。我手中的锛子和凿子,发出“咔、咔”的声音,就好像汇入了那隆隆而来的马蹄乐章。我常常忘记了已是夜深人静,依然乐此不疲,任由那铿锵的节奏,载着我的思绪,在没有骏马的草原上尽情奔跑。
周边的人们窃窃私语,说这个争分夺秒地施展手艺,使用各种优质木头,以及柔软又结实的皮革,辅之月光一般皎洁的银子、达来(蒙语,海)一样透明的玛瑙,制作着马鞍子的人,已经透出一些执拗的老态了。七十岁,尽管在今天的草原算不上一个十足的老者,但毕竟不是年轻人了,何苦如此,像春天的牛看到白头翁(一种牧草)一般,投身在钱的气味中不肯歇息呢?
你们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们相信呢——我不是为了钱。自从草原上来了一群群油罐车,就像是肚子长在脊背上的凶猛动物那样,吃得又多,跑得又快,不一会儿就从草原母亲的躯体里,吸吮了一肚子原油,呜呜呜地开走了,留下一条条尘土飞扬的车辙沟和干涸的河流。我看着看着心里就明白了,哎呀,草原不会再等着送我了,我不可能像我的师傅老础鲁走的时侯那样,全身包裹着洁白的缎子,被浓密的百草收拢覆盖着,慢慢在鸿雁和百灵鸟的歌唱中化作潮湿的泥土,回到母亲孕育自己的地方去轮回重生。草原,你能为我,为一个渴望在你的怀抱里化为泥土的人永不消失吗?
我就这样突然有了孤儿的心绪。天地之间,我孤独如一只离群的*羊。
那厚重而又灵活的套马杆哪里去了?那沧桑而又悠远的长调哪里去了?那古老漆黑却会在星月之下发亮的铁砧子哪里去了?那将亲生的八个孩子一个个送给不同的人家,为蒙古人撑起一座座蒙古包的小额吉哪里去了?眼睛比河水中的星星还要明亮的姐姐萨如拉,你为什么一去不回家?我的领导金达拉嘎(蒙语,官),你不是为了草原不被开垦成农田,去向乌兰夫主席汇报了吗,你能听到我的锛子在追赶你的脚步吗?我的大阿布(蒙语父亲),你不是把装满草籽的干羊肚子扎了孔,挂在马骣上跑遍了沙坨子吗,你种植出的春天在哪里?让我快快地回到你们身边吧,每当日落西山的时刻,请用你们温暖的手抚摸我,请用你们宁静的目光注视我。
我要拉住你们的手,紧紧地不放松。不要问我这是为了未来挽留昨天,还是为了今天去寻找明天。我不管自己能做的事情,在别人的眼里是多么渺小,多么微不足道;我不去想当自己精疲力尽以后,获得的有可能只是一些稀薄的垂怜。我就像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那样激情澎湃,每天满怀希冀,日以继夜地在白铜和紫铜上錾刻八宝吉祥图案,在坚硬的秋桦疙瘩上斧凿优美的弧线,我因此气血和畅,眼前明亮,浑身充溢着使不完的力量。当我手中的马鞍子渐渐有了模样,我的精神也进入佳境。
经年不曾入梦的往事萦绕起伏,在这间被苍穹托在掌心的蒙古包里,在温暖的炉火和微弱的灯光之前,我跟着手中的活计,骑上一匹皮毛如墨色缎子般的骏马,走进记忆深处的年代。在那里,碧草掩映着我少年的脚印,到处弥漫着朝霞的清冽和马汗的熏热。马蹄哒哒,我穿过一望无际的萨日朗花海,走上白桦林和杜香密布的山冈,尘封已久的场景和脸面模糊的亲人,回家一般如约而至,在我心灵的入口,清晰现身。
那是一场蒙古人的盛宴。篝火抖动红色的热浪,哈达曼舞,牛群羊群马群骆驼群从天而降,冰雪败退,大野芳菲……我屏住气息,目送季节一幕幕上演。直至我在马鞍上游走的手感到酸痛和痉挛,我终于弄明白,这是一场梦!梦中那阔绰有致的马蹄声到底是失真的,原野正在无休止的开发中无奈萎缩,我唯一能为家园做的事情就是继续手中的活计。这是一种真实,不会像记忆那样无端飞走,变得无法触摸。我的愿望就是,制作更多舒服又漂亮的鞍子,为了许多年以后,马鞍还在马的脊背上,骑手还在马鞍上,骏马还在碧绿的草原上,古老的长调和史诗依然充盈在蒙古人的血脉里。
作者简介:
艾平,呼伦贝尔人。代表作品有《我是马鞍巴特尔》、《呼伦贝尔之殇》、《额嬷格》、《父亲的老猎枪》、《长调》、《呼伦贝尔,风景的深度》。作品多发表在《收获》《十月》《散文选刊》《美文》《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等报刊上。已出版散文集《呼伦贝尔之殇》《雪夜如期》《长调》《在五星级饭店流浪》。曾获华语最佳散文奖、在场主义散文新锐奖、“新经验”散文奖、百花文学奖散文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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