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冻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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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上入殓师的感悟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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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帮别人化妆的吗?」阿照仰头看着李笛。眼睛眨动,像一颗半熟荷包蛋上被戳破的缺口。生嫩柔软的气息从里面流淌出来。这种气息,与这种地方格格不入。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女孩,还有她突如其来的问题,李笛突然顿住了动作,然后下意识地,把手中的烟掐灭,干巴巴地回答:「算是吧。」

「你能不能帮我也化个妆呢?」阿照冷不丁地向他抛出了一个请求,「我每次偷用我妈的化妆品,都会被训。」她补充,带着点委屈劲。

「不行。」愣了一下,李笛再一次给出了一个干巴巴的回答。被拒绝得那么干脆,阿照始料不及,呆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不知是羞愤还是伤心,红着脸,一溜烟地跑开了。

阿照那一年九岁,这是她和李笛的第一次相遇。这世间不是所有的事,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但第二天,李笛又见到了阿照。对此他感觉莫名其妙,并对她产生了好奇。一个小女孩,是不可能连续两天都到这种地方来的。

李笛主动拉住她问:你到这儿来跑来跑去做什么?

阿照笑嘻嘻的,像完全不记得昨日那桩事,「听说这里有个化妆间,我想化妆,想成为女人。」

李笛忍不住笑了。看到李笛的笑容,阿照像得到了某种鼓舞,「你能帮我化妆吗?」她突然又问了那个问题。

「不行。」还是一样的答案。只是这次,李笛的声音没有昨天那么硬邦邦了,带了些温柔。

这一次见面李笛才知道,阿照的父母也都在这儿干活。用阿照的原话说:妈妈是卖花的,爸爸是烧炉火的。李笛马上明白了:阿照的母亲在这里负责打点出售花圈花篮、骨灰盒和各式棺木,而父亲,则是这里头的火化工。而李笛的工作有一个好听的名字:灵魂化妆师。具体来说,就是入殓师。日常的遗体入库登记、冷藏防腐、擦洗换衣、为遗体上妆,都是他要负责的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李笛是笑着拒绝她的,阿照并没有把这次拒绝太当作一回事,反而认为李笛是在逗她玩。从那天起,李笛和阿照,算是正式认识了。

2

制冷设备发出低沉的嗡嗡声,狭长的冷藏间两侧,是密密麻麻三百余个冷冻柜,还有密密实实弥漫着的消毒药水味儿。冷冻柜的储存温度,一般是零下10-18摄氏度,而停尸间的温度则保持在零下5摄氏度左右。大体躺在冷藏柜里头,而李笛站在停尸间当中。他时不时需要检查冷冻柜上的温控设备,把遗体拉出来观察。重复着这些工序时,有时候他也分不清,到底谁是机器,自己又和冷冻柜里的大体,有什么不同。

和其他同事不同,李笛没有过多的职业自豪感。当初他在招生简章里看到现代殡仪管理这个专业时,他立马感觉闻到了香喷喷的铜臭味。他认定这是一份高薪、牢靠的职业,就像传闻中那样。然而等待他的却是浓重的血腥与腐臭味。第一次帮人打下手,他便遇到溺亡的遗体。由于在水中浸泡时间太长,遗体膨胀了不止一倍。此后的两三天,他吃米饭都感觉有死人味儿,只是硬着头皮才勉强咽下。日子长了,嗅觉敏感度便会直线下降,许多掩人眼鼻的臭味也会变得不值一提。比如说,现在的李笛已经对别人放屁这件事失去了感知能力。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李笛慢慢地发现,死人味儿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没人味儿。

阴阳两界,按理说该是最遥远的距离,彼此触不可及,可李笛却认为,这远远不及现实生活中两颗不相向的心来得遥远。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交往圈子变得越来越小。刚认识的朋友问他是做什么工作时,一开始他总会如实相告,但渐渐地,他便察觉大家看他的眼光变得不再自然,于是后来只能改口为:在民政系统工作。以往要好的朋友亲戚,也愈发疏远他,再也没人愿意与他搭伙打麻将,因为嫌他晦气。朋友结婚生子,也几乎收不到任何请帖。死亡在很多人眼里,都是充满禁忌的事,与逝者一直打交道的入殓师,自然而然成了一个晦气的存在。明知道这是人之常情,可有时候李笛还是会忍不住想,为什么人们对可以沟通阴阳的算命师趋之如鹜,却又对给予生者安慰、逝者体面安息的入殓师避之不及呢?人到底还是矛盾的产物吧。

李笛慢慢习惯了孤独。人生就这样僵持和胶着着,像墙角干枯了的油漆,又像冬天的一座风扇,落满了无人问津的灰。他觉得这样的生活,无论发生什么,都仿佛什么都不会发生。

直到阿照的出现。

代替「你好」,只要一见面,阿照便笑容灿烂地问:「今天呢,能帮我化妆了吗?」阿照始终认为,李笛之所以一直拒绝她,只是因为她还太小,而不是因为这是一件值得避讳的事。她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多多少少。但她不知道这和李笛一如既往的拒绝有什么关系。

九岁的阿照看着年龄小,但其实早已脱离了懵懂无知的状态。她的百无禁忌不是出自无知的天真,而是出自肆无忌惮的性情。「为什么因为给死人化妆,就不能给活人化妆了呢?死人和活人,又有什么区别呢?」阿照只是不甘心地随口一问,其中蕴含的答案却远远超越了这个年龄应该说出口的话题范畴。然而,难道这个答案放在李笛这个刚进入社会没多久的青年人身上,或是放在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家身上,就能驾轻就熟地轻易说出口了吗?生命是什么这个问题,毕竟属于人类的终极问题,任何年龄都能给出自己的答案,任何年龄都在生命本质的答案面前,显得过于稚嫩。正如有人所说,人生不过是尝够了人间烟火再尝元宝蜡烛,又有什么不同呢?

3

李笛不能回答死人和活人有什么不同,但是人与人之间有什么不同,他倒是有所体会了。

出自撒娇和任性,李笛越是拒绝,阿照越是来劲。她来找李笛的次数变得越来越频繁,一旦逮着他出来休息,便缠着他要他讲鬼故事,因为有一次李笛对她说:「死亡是很可怕的。」能有多可怕呢?她并不当一回事。李笛为了吓她,便讲了一个恐怖故事,不料阿照听了后咯咯直笑,直说有趣,从此以后,名义上找他化妆,她更多的是来找他听鬼故事。她来找,李笛就说,并没有多想对一个才九岁的姑娘说鬼故事,到底有多不妥。他只知道:起码这件事,我可以做到了。

有次阿照津津有味地听完鬼故事,激动兴奋得原地蹦跶,是那样年幼,浑身充满了鲜榨的活力,每个毛孔都洋溢着刚被剥开的蔬果般的脆嫩感,门牙像两颗藏着珍珠的贝壳。李笛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好看,如果非要形容,他会说:阿照好看得就像阿照那么好看。不知不觉,阿照成为了李笛对美的、鲜活的事物的唯一参照物。阿照的到来,让他再一次感觉到了人味儿。

李笛十分喜欢阿照,觉得她生机勃勃,从不害怕、避讳他。然而有一天,当他刚想把手搭在阿照的头顶,像宠妹妹一样,摸一摸她毛茸茸的头发,一声急切、带有愠意的呼唤从不远的地方传过来:「阿照?」紧接着就是快速冲过来的身影。一双手强有力地握住了阿照的手腕,边把她往旁边拽。他这才看清,是一个盘发的中年女人,阿照管她叫妈。

女人一边牵着阿照往远处走,一边训斥着些什么,尽管刻意压低了嗓音,但焦虑和气愤的声音还是传进了李笛的耳朵:「我说什么了,你不要乱跑,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么你?」「可是……」阿照小声嘟囔的声音,李笛听不清,他最后只听到一句话:「他刚碰着你没?」随后这句话的尾音,就随着两人的身影,渐渐散去了。

那是李笛第一次发现,除了健全人和残疾人的手是有区别的,手和手之间,也是有区别和等级的。

这世间大抵如此,人与人之间的吸引力总是太少,而排斥力总是太多,无所遁形。同类不但难以彼此理解,而且还最容易彼此相斥。比如婊化女性的用语,大约都是由女性自己创造的。毕竟大部分男生压根不在乎爱的人是绿茶还是白莲花,特别是做李笛这行的,巴不得女生像一株株清净的植物呢,哪还会出言相讥?李笛与阿照母亲明明都在同一个地方工作,按道理应该互相理解,结果阿照母亲对他的成见,却比普通人更甚。毕竟阿照父母选择在这里工作,并非出自对这份职业的理解,而是因为生活所迫。大部分的人不都是这样吗?对自己的工作谈不上什么热爱和自豪,更多时候只是忍耐着、承担着自己无能为力的生活而已。我们过不了称心满意的生活,又要在这种局限的生存空间内找到自我价值,最方便的方法就是创造等级来压制别人,催眠自己在同类中过得算是不错。每个人互相压制,从对别人的压制中获取自身的力量和验证自己的地位价值,这就是社会。于是在殡仪馆里相对拿高工资的入殓师,成为了其他员工心里最煞气的存在。

4

李笛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没有另外一份职业,像他这么孤独,有没有另外一份职业,比他承受更多凄苦。

这世界上难以忍受的声音有很多。金属勺子刮锅底的声音、指甲划黑板的声音、领导讲话的声音、录音机里自己真实的声音。有情人怨怼的声音、无情人冷漠的声音……一旦听见,便全身过敏似的产生厌恶与不适感。听说有些警察让嫌犯老老实实招供的绝招,便是找来一块铁片,贴在嫌犯耳边用刀尖刮擦,发出刺耳的声音,扰得他煎熬焦心,最后只好乖乖就范。而在殡仪馆听到的哭声,哪怕夜深人静,也会一次次地重新涌进他的耳廓,像幽魂一般焦灼痛苦,不肯轻易消散。那是一波波怨怼的、凄绝的、发泄的声音。李笛对这类声音并不陌生,但无论听到多少次,终归还是无法适应和习惯。

偶尔身兼遗体告别工作时,李笛常常站在一侧,沉默不语地看着家属们在大厅里嚎哭,随后按照预设的流程,安静地进行各种工作,偶尔开口也只是问:「炉子运行是否正常」,「下一个是谁」。像是和大体们在停尸间里待久了,人也失去了情感的活性和温度。别人都认为他们早已经习以为常,然而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内心所受的煎熬。

李笛认识的一些同行,都各自用各种自救的方式,来驱散心中的阴影。有的人一天唯一感觉舒服和喘息的时候,就是回家洗澡的时候。有的人一下班就去逛街,仿佛自己也变成了鬼魂,迫不及待地需要看遍充满生机的脸、吸收天地间的阳气,才能恢复元气,重新幻化为人。有的人选择上网写博客倾诉。

而看到阿照,看见她站在那里,看见她咯咯咯地笑,对李笛来说就是最好的治愈。阿照是他想要好好守护的一个存在,是令他心灵得到抚慰的力量。他守护她的唯一方式,就是不去触碰她。就像必须轻手轻脚,才能保全果实上的粉霜。

阿照依旧时不时会出现。她的母亲尽管强硬禁止,但工作一旦忙起来,还是无法控制女儿到处乱跑。而她还小,不知畏惧,有无限的好奇心,也比较任性倔强,母亲越是不允许,她便越是要对着干。再说,她对李笛也有了感情,她觉得他就像一个愿意逗她,陪她说话,给她讲故事的大哥哥,充满了亲切感。

后来阿照再来,李笛便有意识地戴着手套给她递糖果和其他小零食。并不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脏。说实话,他并不清楚,自己身上到底有没有煞气这种东西。这谁又说得清呢?但如果有,哪怕真的有,他是理解阿照母亲的担忧的。他自己也不愿意阿照因为他而沾染上一丝一毫不好的东西。她还那么生鲜,刚冒出芽儿,水灵灵的。而他的手接触的多是那些逝去的、老朽的、腐坏的尸体。他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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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次阿照问他:「他们刚才为什么骂你?」李笛先是一愣,随即马上明白过来:她显然是目睹了刚才混乱的场面。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适才被刮耳光的火辣感已经消退,苦涩感却依旧浓得化不开。

按常规,每化好一具大体,入殓师都会请家属过目,看是否满意。尽管大部分的家属都会表达感激,但也有像刚才遇到的家属那样,情绪激动,把无处宣泄的悲痛和愤怒化作对入殓师的怨怼。「她不是这个样子的!」李笛经常听到这种哀恸的嘶吼。他明白,这更多的是一种拒绝,而不是一种斥责,更多是一种对事实的否定,而不是对妆容的否定。

明白归明白,可每每被家属指着鼻子骂,莫名其妙地承担对方排山倒海的哀苦,咬牙切齿的伤怨,李笛内心的凄惶之感便一次次地被拧开龙头,把他浸了个满身。也不知是对逝者,还是为了家属,抑或是为了自己。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阿照的问题,他想告诉她,比起小孩因为做错事而被骂,大人被骂经常是毫无缘由,又理所当然的事。只要活着,就会发生的事。但他只是说:「大人也会被骂的。」

「那和小孩没有区别嘛!」阿照努了努嘴。

李笛摇摇头,「小孩被骂可以哭,大人被骂经常还得笑哩!」

这话阿照自然是想不明白,弄不清楚的。她瞪着双天真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他,半天憋出一句:「你们大人可真奇怪!」

「可不是嘛,」李笛表示同意,「某人却迫不及待地想成为大人来着。」

像是终于想起还有这桩事,阿照连忙把话接了过去,「要不今天不讲鬼故事,你帮我化妆吧?」

「今天讲两个鬼故事。化妆,不行。」李笛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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